腊月二十八这一日京城的百姓晨起推开门,便瞧见自家的院子、房顶、树梢、院子里、灯笼上、都盖着一层厚厚的雪,天空中飘飘飒飒刮着细如盐面的雪花,昨日刚粘好的春联也被雪沾湿了,有些被大风
吹得有一半飘了起来,只有一半顽强地粘在门楣上,只得拿出昨日剩下的浆糊,一个一个重新沾过。
许樱因知晓管仲明漏网而郁结的心思,因外面的瑞雪略好转了些,山不转人转,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总有一日她能替许榴报了这血海深仇。
连成璧自衙门里回来,见她推开窗站在窗边瞧着外面的雪景发呆,嘴角上挂着笑,不由得坏笑了一下,将自己冻得冰凉的手一下子贴到她的脸上,“呀!”许樱吓了一跳,转身瞪了他一眼,“好凉!”
“夫人都腊月里开窗了,怎能嫌为夫的手凉。”连成璧笑嘻嘻地说道,略踮起了脚,越过许樱的身子,将窗户关上了。
“探花郎,您的对子还没写呢。”许樱笑道,“您若是不写,为妻的就谴人去街市上卖了。”
“自我十岁起,连家就没买过对联,若非我懒得写,连外面商铺的对联都不用旁人动手。”连成璧板着脸道,“来人,拿裁好的撒金红纸来,老爷我要写对联。”
许樱见他如此,不由得笑了起来,“再将我收着的红梅贺春的墨拿出来,我亲自替老爷研磨。”丫鬟们齐声应了,没过多大一会儿就拿来了文房四宝,也拿来了早就裁好预备写春联的大红撒金纸,许樱亲自替连成璧研磨,连成璧想了想,因是春联也不需什么咏志表情,他看了眼门外的大雪,写了“东
风迎新岁瑞雪兆丰年”偏想不起横批要用哪一个了。
许樱瞧他有些着急,接过他手中的笔,写了天遂人意四个字,虽说有些不工整,合着今年一个冬天未下雪,偏腊月二十八下了一场大雪的情境,颇有些趣味。
他接下来又写了十几个福字,让丫鬟们拿出去交给男仆们去贴,他与许樱少年夫妻独立门户在京里过年,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到了下午的时候许昭龄派人来传口信,说是因年前事多,他乞休的折子并未批复,山东的老太太身子已然是不行了,他们夫妻决定提前回山东,因走得仓促未曾当面辞行云去。唐氏……快死了?许樱从心里往外想笑,可是到了嘴边却只觉得苦,这样的一个祖母,整整两世对她除了伤还是伤,与其说是亲人,不如说是仇人,她费尽心机才将她扳倒,眼看着她从威风八面到了后来众
叛亲离威风扫地,有唐氏在,就似是有人在她心里扎上一根刺,每每得意忘形这根刺总会疼起来,疼得她忆起上一世种种苦楚不堪,如今这根刺死了,就要被拨出来了,她只觉得心里发空。连成璧知道她与唐氏的心结,他这样自幼失母在祖父母跟前长大的,虽说是被泡在蜜罐里的,也晓得不是旁人说是亲人就是亲人,有些亲人不如仇人,唐氏阴损毒辣几次想要害许樱母女,虽被一一化解了
,想起来却也是凶险万分,连他这个旁观的都替许樱一个小女孩捏一把冷汗。
“你刚才写得横批不好,拿出去怕要被人耻笑,不如再写一个吧。”连成璧故作泰然状。
“就这般拿出去贴,世人都晓得这是探花郎的府邸,要笑也是笑探花郎文笔不通。”许樱侧头娇笑道。
“怎能说是我文笔不通?你那字写得秀气圆润但凡认得字的,都能瞧出是出自妇人手笔。”
“妇人手笔又如何了?”两人半真半假地吵了一会儿,唐氏的事被这么一打岔倒显得不那么要紧了。大年初二许樱就打点了礼物同连成璧一起往杜家三位舅舅家里去送礼拜年,大舅舅杜德年听说了连成璧将杜家老三杜家俊荐给了山东的杨老先生,颇有些不高兴,当初他的长子也是杜家的长子嫡孙杜家成
一样是个读书的种子,偏偏身子骨弱些,生生地被熬死了,也未曾见好外甥连成璧帮一帮,怎么二弟的次子,大排行行三的杜家俊就有这样的运气,明明资质平平,竟得遇了明师?因此见到连成璧夫妻来了也不甚热络,颇说了些酸话,杜家大太太却与他不是一般的心肠,她心里惦记的还是自己的女儿惠萍,连使了几个眼色给杜德年,让他多跟外甥说几句好话不成,便借口前厅乱得
很,将许樱叫到了自己的房里说话。
“前日我听人说,亲家老太太有些不好了?许亲家回了山东?”“祖母大人原就有中风的毛病,听说又重了些已然瘫在床上了,虽说有我母亲衣不解带的伺候,也不见好,我六叔和六婶怕见不到她最后一面,没等朝廷的批复下来,在孟掌院面前陈了请,年都未过就离了
京,我也是日夜悬心,盼着山东来信,又怕山东来信。”许家那些恩怨,许家人自己知道就好,外人知道了徒曾笑谈。“唉……”杜大太太摇了摇头,“若是中风之症,我可是知道厉害的,我娘家伯娘就是中风去的,一开始是嘴歪眼斜,后来便是半边身子不能动,到最后就是瘫在床上,屎尿便溺全不由己,我们这些个做晚辈的瞧着也是心疼,后来她去了,我大伯父说去了便去了吧,她这是受罪受到头了……”她说到这里见许樱脸色未变,知道是说到了她的心里,这才放心,“唉,这就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别瞧你大舅舅脸色
不好,他那是有心事,你大姐姐又大了一年,已然十八了……还是高不成低不就,你大舅舅心里不喜,又不好当着孩子的面发火,这才……”许樱听她这么说,心里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大表姐惠苹年龄实在是大了些,除非苦命连赶上几个孝期,这个时候还未定亲的女子实是少见,她又想起连成璧瞧见惠萍时的眼神,这个大表姐和自己的嫡亲婆婆长得太像了,若是没有个好归宿,怕是成璧也是不安心的,“我们夫妻年纪轻,见识少,在京里认得的人也不多,大舅母若是不嫌弃山东山高路远,我倒可以让成璧写信回去问一问,还有哪个亲朋故旧家
里有年长未婚的,总能找着个才貌双全的来配表姐。”“你既有这话,我就放心了。”早几年她都不嫌弃山东山高路远,更何况是现在,只是有一宗,“不瞒你说,你舅母我自从嫁到杜家,就未曾过过一天好日子,唯愿惠萍能找一个家资殷实为人正派的,是不是
初婚我都不挑,那怕年长些呢,知道疼人会赚银子便成。”许樱一愣,她说得是要找年长未婚的,却没想到杜大舅母连丧偶继弦的都不挑,只盼着找个有钱的,看来真是被杜大舅伤得狠了,不想大表姐也走她的老路,“有您的话,我自是会在信里写明此事,只是这
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要说殷实富贵一世,外甥媳妇我实是不敢说,还是要表姐自己高兴才成。”“这个我晓得。”杜大舅母笑道,她摸着许樱的手,“她跟着我们吃苦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家里没米下锅了,你大舅舅得着钱的头一件事依旧是去赌、去玩,玩够了才知道回家,后来我的嫁妆花完了,我也狠下了心,顾不得什么叫抛头露面,去连家的大掌柜跟前搁下了话,年金必先要给我,否则我就带着孩子去山东姑奶奶坟前哭去,他们这才改将银子给了我,家里的日子才好过了些,自你大表哥去后,你大舅舅总算醒了些,虽说也断不了玩,好歹不会债主盈门,寅吃卯粮了,惠萍虽说是大小姐,一样没少吃苦,到了如今也不过是过年才有件新衣裳,我不求她大富大贵,只求能不为银钱发愁。”她自是略
去了想要将杜惠萍嫁给连成璧一节。“您的心思,我懂。”至于背后有没有替自家再找个金主靠山的意思,许樱不愿想,许家大舅夫妻拢共只有两儿一女,长子长女都比连成璧大,长子过世之后,唯一的儿子就是如今不过十一岁的幼子,现在
瞧着还算老实,只是不爱说话,不知日后如何,杜惠萍长得不差,性情也柔中带刚,无论嫁谁都要帮衬娘家,只不过嫁给殷实人家,能帮得多些罢了。两夫妻未在杜大舅家里用饭,借着还有两家要走,呆一会儿便告辞了,杜大舅母打点了几样回礼,又依例送了他们夫妻红封,虽说两个红封里只各包了成色不甚好的一两银子,与两夫妻送去的礼物全不相
衬,可也并不算寒酸。连成璧在马车里听许樱讲杜大舅母想让他们夫妻帮着杜惠萍寻一个家境殷实些的婆家,甚至都不拘是否初婚,也有些感叹,“惠萍表姐生生被大舅和大舅母耽搁了,我虽与她只见过一次,却也瞧出她是个有
傲骨的,若真是嫁人做了继弦,怕她会不甘心。”
“是以还是得在未曾成婚的世家子弟里寻……”
“也不拘是世家子,有心读书家境殷实的平民子弟,许是还能省些心,世家虽说外表光鲜,内里腌脏事也不一桩两桩。”
“就依你,只是我祖母怕是说话间已然没了,我娘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管这样的喜事,连家又有哪位长辈可托?”
“也不用找旁人,我那祖母就是个喜欢保媒的,虽说如今年龄大了,轻易不出去走动了,可还是耳目灵通得很,我亲笔写封信让她相帮就是了。”
许樱摇头叹气,“咱们俩个,一个求外祖父,一个求祖母,为了杜家倒是费尽心机。”连成璧也是连连苦笑,“咱们帮了二舅,又要帮大舅,到了三舅舅家里,还不知道有什么事等着咱们呢,这舅舅多了也是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