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红莲从贺兰敏之处探知到了不少事,通过张顺告知了李弘的幕僚,李弘的幕僚们借机在朝堂上对贺兰敏之加以打击,令他受到了天皇天后的申斥。贺兰敏之气恼不已,亦有些怀疑此事与红莲有瓜葛,今宵喝醉了来此撒野,欲对红莲不轨,遭到红莲拒绝后,他竟对红莲连打带拽,若是张顺晚到一步,则后果不堪设想。但即便是怕得浑身颤抖,她的目光依旧清澈坚定,所思所想唯有李弘。张顺心中感慨不已,却也自知无权置喙,拱手抱拳一礼,退出了阁楼。
红莲关好大门,转身将张顺带来的药包放在高台处,拿出药瓶细细擦拭着手腕上的伤,看着罗裳下手臂上的血痕,她忍不住红了眼眶,但早已下定决心,为李弘纵死犹不悔,又怎能这点委屈都受不住呢?
红莲还未来得及擦完伤,又听大门处传来一阵异响,她由不得一惊,心想若是贺兰敏之此时折返,她今晚便真的必死无疑了。红莲强压住心神,转向斗柜处,打算拿出防身的短刀,谁知门外那人更快一步,用一柄骨扇从门缝处探入,一点点挪开了门闩。大门轻轻推开,北风呼啸,来人衣袂翩翩,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竟是李弘。
“先前就说过,等暮色落下来,就把铜锁挂上,往后再也别忘了”,听说贺兰敏之闹事,李弘恨不能拔剑去把他砍了,但理智却束缚着他,让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尽力在宵禁之前赶来此处看望红莲。
红莲没想到李弘会来,毕竟年节将至,天皇天后又不在长安,宫内宫外的许多事都需要李弘去拿主意,他又忙又累只恨分身乏术,此时到此处,亦是冒着被有心人发现弹劾的巨大风险。
红莲方才没有哭,此时却泪如雨下,盈盈的泪顺着绝艳姣美的面庞滚落,我见犹怜。
李弘行至红莲身前,看着她狼狈的模样,说不出的心疼,多想将她拥在怀里。但有些事,做出了第一步,便很难回头,李弘只能艰难地压抑住心思,拉着红莲的袖笼上了二楼,亲自烧煮开水,为她擦拭伤上药。
这些时日,若非红莲套话,得到了贺兰敏之的把柄,在朝堂上对他多加打击,贺兰敏之一定会抓住弘文馆别院与公主遗骸案大做文章,届时不单薛讷查案不会似这般顺利,李弘在朝堂上亦会进退失据,被奸佞钻空子,危及长安、洛阳甚至大唐的安危。
李弘明知红莲有功,却一点也不想褒奖她,他只恨自己无力,无法护她周全,看着她皓腕上,莹白脖颈上与小脸儿上的伤痕,他竟忍不住红了眼眶:“我会再给你置一所宅院,不要再在此地住了,贺兰敏之的事到此为止……”
“可是,若我这般凭空消失了,他难道不会怀疑殿下吗?”红莲小脸儿上泪痕未干,神情却十足倔强,“若是他知晓了我与殿下的瓜葛,这些年殿下苦心孤诣的经营岂不都白费了。我知道,薛御史尚未到任蓝田,公主遗骸的事又令殿下挂心,我能牵绊住贺兰敏之一时,便能为殿下争取一时。我这条命是殿下给的,若非殿下,一年前红莲便已身陷泥淖之中,又如何能与殿下相知。这一年多来的日子,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时光,无论结果如何,哪怕与之玉石俱焚,红莲亦不悔。只希望殿下早做安排,若有朝一日,红莲保不住……唯愿殿下可以全身而退。”
“你就这般不惜命吗?”李弘正为红莲擦拭着脸上的伤处,用大手捧着她美艳绝伦的小脸儿,看到她痛得身子一缩,他心疼又后怕,再压抑不住藏在心底多时的情愫,垂首将光洁的额抵住她的额头,两人相距不过盈尺,鼻翼间盈满她身上清冽甜美的气息,让他能切实感受到她的存在,仿佛唯有这样,他才能得到几分安心,“既然说命是我的,便听我的话。贺兰敏之我自会收拾,我要你好好的,不要有任何差池……”
若说方才是因为惊恐害怕而颤抖,此时的红莲却是因为李弘的亲呢而周身打颤。明明是寒梅般的傲骨纯净,却偏偏置身于污池之畔,李弘对她怜爱更甚,却依旧没有唐突,轻轻松开了她的小脸儿,转而牵住她的小手:“我帮你放水,沐浴罢便好好休息吧,今晚我留下来。”
每次李弘说留下,皆是坐在案几前看一夜的文书,红莲体恤他辛苦,回道:“殿下不必担心我,我待会子锁好门就是了……”
“不打紧,你不知道,慎言去洛阳之前,给我留了七八卷案宗,都是关于弘文馆别院大案的叙述,我正好趁今晚看完。你若坚持赶我走,我在东宫也无法安眠,只会一直担心你,还不若待在此处。”
听李弘这般说,红莲便不再推辞,红着眼眶道:“好……那我去煮些温茶来,为殿下提神。”
洛阳丰都市客栈里,薛讷沐浴罢,穿着亵衣坐在榻边,仔细看着方从府衙处领来的案卷。
难怪天皇天后会下此重赏,这案子着实有些离奇:从上月开始,龙门山共发生了三起火灾,造成五名工匠死亡,十余人不同程度的受伤。刑部与大理寺以及洛阳府都派了专人,反复去勘察过了龙门山处的案发现场,但每一次现场都没有可疑之人,甚至每一次在场之人皆不同,而洞窟内除了给佛像描金身的水桶颜料等别无它物,没有柴草,更没有火硝,但这离奇的焚火案就这般发生了。难怪洛阳城中皆传言说佛祖动怒,即将要天降灾厄于大唐,惹得人心惶惶。
薛讷整个人沉在卷宗里,完全忘却了自我,连樊宁沐浴罢走出来都完全没有注意到。
樊宁散着一头柔软乌亮的长发,一双清澈明亮的桃花眼顾盼生辉,因为天寒,她的鼻尖微微发红,煞是可爱。见薛讷看书入神,她坐在自己的榻上,抿唇遥望着他,本只想看看他在做什么,一眼望过去,却忍不住看着那犹如明月般爽朗清举的少年发起了呆。虽说从小一起长大,但她渐渐发现,她并非自己想象中那般了解他。究竟是薛讷埋藏的深,还是她的心思都放在了旁处,从近日才开始注意到他了呢?
薛讷恰好有事要问樊宁,抬眼间,两人相视一瞬,竟同时别过头去,露出了几分赧色。不知过了多久,薛讷定住了神思,复开口问道:“我有事要问问你这行家:从风水上来讲,你觉得此案可否有何蹊跷?”
“龙门山位于洛阳城东南,在五行中,东南属火。龙为天子象征,洛阳又是皇都。结合这两点看,在天子脚下纵火,好似有几分挑衅的意味……刚入城时,我就听街边的孩子们隐隐唱着‘龙门火,天下祸’云云,若说没有人特意引导,是否有些太过蹊跷了啊。”
若说薛讷是天赋异禀,观物于微,那樊宁便是通达人情,精于世事。听了樊宁的话,薛讷若有所思,心中暗叹这天下局势果然比他想象中更复杂:“待明日去现场看看,便能更了解情况了。时候不早了,你快歇着罢。”
樊宁见他仍无睡意,还在认真翻着卷宗,边铺床边打趣道:“这次的赏金可真是不少,若是你能得了,薛楚玉不得气死啊?”
薛讷一怔,偏过头来,一身白衣更显得他清秀俊朗,微微一笑澄澈如水,像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我不在意那些,千金万银也不若帮你洗去冤屈来的重要……”
樊宁听了这话,桃花靥蓦地红透,樱唇嗫嚅半晌,一个字也回不出来。薛讷见她不语,以为她困了,便重新将心思放在了卷宗之上,樊宁却久久不能平静,侧躺在卧榻上背对着他,一颗心咚咚直跳。
自打那日在地宫配合他哄刘氏起,她懵懂间对薛讷有了几分不同往日的情愫。但她心知肚明,他心中另有所爱,待案情完结,便会带她去见,作为挚友,唯有诚心实意地祝福,才能留存住他们多年的友情。可人就是这样,明知不可得,却难以压抑心思,樊宁恨自己的贪心,百般自责中红了眼眶,纠结半晌,直至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翌日清早,樊宁与薛讷用了早饭后,策马赶往洛阳城东南处的龙门。已有不少应征的法曹在此等候,薛讷本想站在队尾,却被那眼尖的洛洲司法瞧见,招呼着他上前来:“薛御史!来来来,你可是太子殿下亲自推荐,快快上前来!”
薛讷性子淡然,本就不爱理会无关紧要的事,此时被那司法拉着上前,双眼却紧盯着不远处的龙门山,只见个别石窟被贴了封条,其余数个却还是照常开凿中,近千名工匠被腕粗的麻绳吊着,勤恳作业,在这座坚硬的石山上雕刻出近十万尊佛像。
薛讷后退几步,站在了伊河边上,以便自己看得更清晰,只见那些贴了封条的石窟里黢黑一片,甚至外窟壁上也燎出了几片黑灰来。这龙门山的石质坚硬,与石灰相似,本身不易点燃,能够烧成这样,可见当时火势之盛。
河边的榫卯路上驶来一辆马车,远远停下,几个差役模样之人带着趔趔趄趄的几个工匠从上走下来,薛讷见那几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有的在脖颈处,有的在双手,还有的则是毁了容颜,应当就是在火灾中幸存的匠人。
那司法对众人道:“各位同僚,人证来了。昨晚各位应当皆已看过了卷宗,有何疑窦各位可逐个发问,他们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否则便会依律法受到惩罚。”
一名来自江南道的法曹率先问道:“敢问彼时从何处起火?”
几位工匠互相看看对方,最终选出一名年长者回应道:“彼时我们正在窟里给佛像描金身,火是忽然起来的,唰的一声,便烧着了我们的衣衫,我们挣扎着向洞外跑,身上着着烈火,足下就是深渊,上面拉绳的士兵们看到,焦急放我们下去,但有的人被烧断了绳子,没被烧死竟是摔死了……”
“在场真的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之人吗?”胡人法曹用生硬的官话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