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某散笔》
帝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948年7月出版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新罗驻军的保安团,头顶上带着个大檐帽,上面的黑龙徽章闪闪发光,散发着铜臭和腐烂的气息。也有不戴帽子的,敞着衣服,露出白色的内衬和将军肚,油光可鉴,宛如一座富士山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帝国(指龙汉)军营里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军营到市中心仅仅十来公里,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可以看见整齐划一的帝国士兵操练。到了傍晚,则有各种球赛或文艺表演,届时东京的姑娘们都会在旁边观看——南约各成员国都有在其余成员国国境内使用军事设施的权力,大抵是为了争论谁自古受中原教化最深,新罗和东瀛都往彼此国内驻军颇多。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水户了,这是大明的烈士(本时空龙汉继承自南明,因此对明朝分外推崇)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厉害;这里少有酒吧和青楼,因此新罗兵不常来,倒也乐的清净。
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胶州的白菜运往东京,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学院旁边一个豪华酒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仙台医学院提供了蚊香,但是却于事无补,于是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饭食也不坏,日本料理称得上小而精致,却因分量不足,终究是少了点大气魄,就像这个国家与民族与我的感觉一样——有着精明的小主意,却没有大国的气魄。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学。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迭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着作。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基本上全是中文书籍,甚至里面有我在燕京医科大学的教材。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品行不端,在校已经一年,据说欺负人很厉害,而我是作为交换生来的,他却自然不敢把我如何。
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
过了一星期,大约是星期六,他使助手来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独的头骨中间,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后来有一篇论文在中山大学医学院的杂志上发表出来。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他问。
“可以抄一点。”
“拿来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一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
如果在国内,那些极度内卷的老师往往更多会盯着优等生不放,我这般中等学生自然是不受重视。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
“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
“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