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如此,那么,死者们也许具有多样的丰富的生。从死者的国度眺望我们的城镇、学校、工厂的烟囱,遥望一个接一个的死和一个接一个的生。
“所谓转生,和我们站在生的一边看死正相反,不就是站在死的一边看生的一种表现吗?不就是变个角度加以观察的吗?”
“那么说,思想和精神为何在死后还能传达给人们呢?”乔培静静地反驳道。
本多本来就是个头脑机敏的青年,他用一种轻蔑的口气断定说:
“这和转生问题不一样。”
“有何不同呢?”乔培平静地问,“你总得承认,同一种思想隔一段时间,可以被不同的个体所继承。要是这样的话,相同的个体隔一段时间也可以被不同的思想所继承,这又有什么奇怪呢?”
“猫和人是相同的个体吗?还有刚才故事中的人和天鹅、鹌鹑、鹿。”
“从转生的观点看,这些都称为相同的个体。肉体即使不连续,只要妄念是连续的,就可以看作同一个体。不叫同一个体,或许叫‘一条生命的河流’也行。
“我丢了那枚心爱的翠玉戒指。戒指不是生命之物,不能转生。不过,所谓丧失,也具有一定的意义啊。这件事对我来说,仿佛是出现的一种根据,说不定什么时候,戒指又会像绿色的星星在夜空里闪烁。”
说到这里,王子悲从中来,似乎一下子脱开了谈话的主题。
“也许,那枚戒指是某种生命之物悄悄转生而成,那也说不定啊,乔培。”库利沙达天真接过话头,“或许它迈动自己的双腿逃到某个地方去了。”
“说起来,那枚戒指如今也许转生为月光公主那般漂亮的女子了。”乔培突然沉浸在自己恋爱的回忆中了。
“别人的来信,都说她身体很好,可是月光公主本人怎么不写信来呢?是人们在安慰我吧。”
本多没有在意听他说些什么,一直思考刚才乔培所提出的奇妙的辩驳。的确有一种思维,不把人作为个体,而是当作一条生命的河流看待。不认为是静止的存在,而作为流动的存在。正像当时王子所言,一种思想为各个“生命的河流”所继承,同一种“生命的河流”为各个思想所继承,这两者是一样的道理。因为生命和思想同化为一体了。而且,这种生命和思想本为同一体的哲学一旦推广开去,那么,统括无数生命之河的生命大潮的连环,人们称之为“轮回”的东西,也就有了成为一种思想的可能……
本多沉浸于这种思考的时候,清显在搜集暮色渐浓中的沙子,和库利沙达一起全神贯注建筑一座沙寺,但是暹罗风格的尖塔和鸱尾,用沙子很难堆磊起来。库利沙达在沙里掺了几滴水,撮成一座纤细的尖塔,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湿沙堆集的屋顶上反捏出鸱尾,看起来好似女人袖筒中伸出的纤细的手指。没想到,这根刺向凌虚的痉挛而反转的黑沙指头,干涸后变脆,断裂而倾圮了。
本多和乔培也停止了争论,转过眼看着他们玩沙子。这两个半大孩子一直乐滋滋地忙个不停。这座沙子伽蓝该点灯了。好容易精雕细镂的寺门前观和纵长的窗户,已经均匀地弥漫着暮色,连轮廓都变得一团昏黑,细碎的水花似濒死者喑弱的白眼,这个世界难以消亡的余光被搜集起来,以这种聚合而成的白色为背景,寺院渐渐化为朦胧的暗影。
恍惚之间,四人的头顶上星空闪耀,灿烂的银河跨越中天,本多知道的星星名称很少,尽管如此,但对于夹峙银河两边的牛郎、织女,以及为双方作伐而展开巨大羽翼的天鹅座的北十字星,立即就能辨认出来。
此时,涛声轰鸣,听起来远比白天里浩大,昼间看起来离得相当远的海和沙滩,如今一同融入浑沌之中了。空中明星荧荧,威压般地密匝匝挤在一起……四个青年人被这种景象所包裹,好像被封闭于一种无形的巨琴般的乐器之中。
这的确是一把巨大的鸣琴!他们是误入琴槽中的四粒沙子,那里是无边的黑暗的世界,但槽外却光明灿烂,从龙头到凤尾绷紧着十三根弦,倘若伸过一只纤纤素手,稍加撩拨,那宛如星辰悠悠回转般的音乐,就会震动琴弦,摇撼着琴槽里的四粒沙子。
海的夜,微风鼓荡。青年们呼吸着潮水的香气,以及被冲上岸的海藻的腥味儿,一种颤巍巍的情绪,不时侵扰着他们裸露于凉飔中的素肌,经潮风润泽的肌肤,反而由此喷出火一般的热气。
“该回去啦。”
清显突然说道。
这当然意味着催促朋友们回去吃晚饭;可是本多心里有数,清显一直记挂的是末班火车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