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天过去了,蓼科一直没有联络。到了第十天,清显给军人旅馆的老板打电话,回答说蓼科病了,一直躺在床上。又过了几天,还是说蓼科没有完全好转。清显怀疑这会不会是遁词。
清显被发狂的欲望所驱使,夜间,他独自一人跑到麻布,围着绫仓家住宅转悠。他走过鸟居坂一侧的煤气灯下边,对着明亮的灯光伸出手来。他看到自己苍白的手背,不由气馁起来。这使他联想到一句常常听到的话:濒死的病人总是注视自己的手背。
绫仓家的长形屋门紧紧关闭着,黯淡的门灯使得风化的凸出的黑字门牌也看不清楚。毕竟这座宅第的灯火很稀疏,他从院墙外头绝不能看到聪子屋内的灯光。
那些无人居住的长形屋子的格子窗,使清显想起幼年时代,他和聪子有一次偷偷钻到里面去玩。那一间间充满霉味儿的屋子,立即变得阴森可怖起来,于是他们攀上窗棂,很想看看外面的阳光。那些积聚在窗棂上的灰尘依旧原封未动吧?当时,看到对面人家的绿树是那样耀目争辉,想必是五月里的事。如此细密的窗棂,居然能看到一片未被分割开来的绿色,可以想见两人的脸蛋儿多么小。卖秧苗的走过去了,他吆喝着,拖着长长的尾音:“买茄子喽——”、“买牵牛花喽——”,两个孩子跟着学,然后笑作一团。
他在这座宅邸里学到很多东西。缕缕墨香总是寂寥而缠绵地萦绕于记忆之中,连同“优雅”凝结于他的心头,难解难分。伯爵向他展示的蓝底、洒满金箔的写经本,京都皇宫风格的秋草屏风……所有这些本该闪烁着肉体的烦恼之光;而今在绫仓家里,这一切都埋没在霉味和古梅园的墨香之中了。眼下,清显被排拒在外的院墙内,“优雅”久久重新泛起香艳的光辉之时,他连碰一下指头都不可能。
从院子外面,好不容易看到二楼黯淡的灯光熄灭了。伯爵夫妇就寝了,伯爵一直有早睡的习惯。聪子大概辗转难以成眠吧,但却看不见灯光。清显顺着围墙绕到后门,不由将手伸向黄色而干裂的门铃开关,但立时又控制住了。
他为自己缺乏勇气而伤感,悄然回家了。
——熬过可怖的风平浪静的几天,接着又过去了几天。他去上学,只是为了消磨时光,回家后也不做功课。
为了迎接来年夏天的大学升学考试,包括本多在内的好多学生,都在加油刻苦攻读,被保送升大学的学生都在积极锻炼身体。清显同谁也走不到一起去,他越来越孤立。同学们跟他搭话,他也是带理不理的,因而同大家渐渐疏远起来。
一天放学归来,执事山田守在大门口,一见面就对清显说:
“今天侯爵老爷回来得早,正在台球室等着,说要和少爷打台球呢。”
这是不同寻常的命令,清显心里忐忑不安。
侯爵极少一时兴起招呼清显一同打台球,他只是在家里吃罢晚饭醉余之后偶尔玩一下。父亲在大白天里叫他去打台球,不是心情极好,就是心情极坏。
清显几乎未曾在有阳光的时候进过这间屋子。因此,当他推开沉重的门扉,看到夕阳透过全然紧闭的波浪形窗玻璃、照射着墙上四方槲木镜板的时候,他感到仿佛走进一间陌生的房子。
侯爵正低着头,伸出球杆瞄准一颗白球,扣在球杆上的左手指弯成棱角,看上去犹如一只象牙琴马。
清显穿着制服,伫立在半开半掩的门扉中间。
“关上门!”
侯爵俯伏在绿绒球台上的面孔,闪映着微微的绿色,清显弄不明白父亲的面色里隐含着什么。
“看看这个吧,蓼科的遗书。”
侯爵终于抬起身子,用球杆尖端指了指窗边小桌上的一封信。
“蓼科死了吗?”
清显感到拿着信封的手在发抖,他反问道。
“没有死,被人救活了。她没有死成……这就更加可恶!”
侯爵说。侯爵摆出个姿势,控制着自己没有走近儿子的身边。
清显踌躇不前。
“还不快读!”
侯爵第一次厉声吩咐道。清显依然站着,开始阅读写在长长卷纸上的遗书。
遗书
侯爵老爷看到这封遗书时,蓼科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上了。贱妇实乃罪孽深重,诚惶诚恐,决心自绝贱命,以赎我罪。为表忏悔,故先冒死以陈,敬希谅察。
绫仓家聪子小姐,兹因蓼科懈怠而有怀妊之兆,不胜恐惧之至。虽屡劝小姐早做处置,却置若罔闻,以至于今。倘若一味拖延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故蓼科一念之下,将全部真情如实禀报绫仓伯爵,然伯爵老爷束手无策,徒叹奈何,始终没有采取任何决断措施。不久将超过一月,日渐难于收拾。鉴于关系国家之大事,一切皆因蓼科之不忠而起,眼下只得舍身以求侯爵老爷,别无良策。
侯爵老爷想必盛怒难耐,然小姐怀妊亦属家内之事,且不可外扬开去,故万望贤察,万望贤察。老命急死,乞求怜惜,小姐之事,万望关照。贱妇于泉下呈请老爷施以隆恩。
顿首。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