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虽然这么问,脑子里也并未想到这事儿被侯爵知道会怎样怎样,可是他一听说蓼科有好多事没有写上,忽然感到不安起来。
“没写上的是指哪些呢?”
“怎么好这样问呢?刚才您问我‘全都写上了吗’,我才那么回答的。老爷既然这么问,心里总有些事放不下来吧?”
“不用绕弯子啦。我一个人来看你,就是为了说话不必有所顾忌,得啦,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没有写的好多好多。其中,八年前在北崎家,老爷吩咐的那件事一直藏在我心里,打算带到棺材里去。”
“北崎……”
伯爵一听到这个姓名,就觉得很晦气,身子不由震颤起来。由此,他明白了蓼科的意图。越是明白就越感到不安,他很想再次确认一下。
“在北崎家,我说了些什么呀?”
“那是个梅雨时节的夜晚,您不会忘记的吧?小姐逐渐长大懂事了,但也才十三岁。那天,松枝侯爵难得一次来家里玩,侯爵老爷回去之后,我看您脸色很不高兴,为了散散心,您到北崎家去了。那个晚上,您对我说什么来着?”
……他已经明白蓼科到底想说什么。她是想拿伯爵的话作把柄,企图将自己的丑行一概算在伯爵的账上。伯爵立即犯起了疑惑,蓼科服毒难道真的想死吗?
眼下,蓼科从一摞座垫上抬起头来,那双嵌镶在白粉墙般浓妆的脸上的眼睛,犹如城堞上开着两个黑魆魆的箭洞。墙内的黑暗耸峙着“过去”,箭矢从黑暗中瞄准外面曝露于光明中的伯爵的身子。
“现在还提那些干什么,那都是闹着玩的啊。”
“是这样吗?”
伯爵感到,那双箭洞般的眼睛缩小起来,从那里奔涌出锐利的黑暗。蓼科又一次说道:
“那个晚上,在北崎家……”
——北崎,北崎。伯爵极力想忘掉这个盘结于记忆中的名字,而蓼科尖利的嘴巴却紧紧咬住不放。
自那之后,他已经八年没有踏进北崎家了,如今连房屋的细微结构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里位于山坡下边,既没有门楼,也没有门厅,宽阔的庭院围着板壁。大门内潮湿而又阴暗,似乎随时都会爬出一些鼻涕虫来。门口摆着四五双黑色长统靴,靴子内侧沾满油污,可以一眼窥见暗红的皮革的斑点,由此翻向外侧的脏污的宽而短的带纽,写着主人的名字。粗暴而响亮的高声歌唱一直传到大门之外。日俄战争正在激烈进行,这时候开办军人旅馆可是个安全可靠的职业了,赋予这座宅子质朴的外表和马厩的臊臭。伯爵被迎接到内宅,一路上就像通过传染病院的走廊一样,甚至连衣袖都害怕碰到廊柱。他对人的汗臭等身上的异味,打心底里感到厌恶。
那是八年前梅雨季节的一个晚上,送走来访的松枝侯爵,伯爵依然激情荡漾,一时难以平静下来。此时,蓼科察言观色,敏感地看穿了伯爵的心思。她说:
“北崎说了,他最近弄到一件好东西,务必请您欣赏一下。为了解解闷儿,那就今晚上去一趟吧,怎么样?”
聪子就寝之后,蓼科有“访亲问友”的自由,她同伯爵夜里在外面私会并不犯难。北崎热情迎接伯爵,摆上酒,捧出一卷古画恭恭敬敬放在桌子上。
“这里太吵闹啦,因为出征的军人今晚举办壮行会。虽然天气很热,还是把挡雨窗关上为好……”
主楼的楼上,人们正在尽情高唱军歌,和着节奏不住拍手。北崎有些顾虑,伯爵说那就关上吧。这样一来,反而包裹于一片哗哗的雨声之中了。屋里有一面源氏隔扇,上面那些色彩浓丽的绘画,给这间屋子增添了令人窒息的扑面而来的妖艳气氛。仿佛这间屋子本身就在这幅秘籍之中。
北崎从桌子对面伸出满是疙皱的双手,小心翼翼解开画卷的紫色绳子,在伯爵面前首先出现的是一段出色的画赞,并引用了《无门关》公案之一:
赵州至一庵主处,问:
“有乎?有乎?”
主遂竖起拳头。
州曰:“水浅,非泊是舡之处也。”
言罢,乃行。
那时,暑气蒸逼,就连蓼科由背后用团扇扇过来的风,也像刚揭开的蒸笼,吹来一股股热气。等酒劲儿一上来,只觉得后脑勺里响着哗哗的雨声,外面的世界天真的人们传扬着战争的捷报。而且,伯爵在看春画来着。北崎的手在空中一划拉,抓住一只蚊子,接着,他便为惊动了客人而道歉。伯爵瞥一眼北崎苍白而干燥的掌心,只见粘着蚊子的黑点和鲜血,不由一阵恶心。这蚊子怎么没有叮咬伯爵呢?难道不管是什么都在着意保护他吗?
画卷上第一景是身披柿黄色法衣的和尚和年轻的小寡妇,两人对坐在屏风前边。俳画风格的笔致和洒脱流丽的线条,生动地描画出和尚一脸滑稽相以及那魁伟的男根。
接着,和尚突然向小寡妇扑过来,小寡妇刚想反抗,而衣裾已经紊乱。于是,两人光着身子搂抱在一起,小寡妇脸上一派平和。
和尚的男根如巨松盘根错节,他脸上露出惊惧而喜悦的神色,伸出焦褐色的舌头。小寡妇的脚趾用胡粉涂成白色,画面运用传统技法,使得每根脚趾头都深深弯向内侧。互相缠绕的洁白的大腿颤栗着,一直流贯到脚趾,紧紧扣在一起的趾尖儿仿佛憋足了一股劲儿,极力不让无限流泻的恍惚之感逃逸而去。在伯爵眼里,这女子显得很果敢。
另一方面,屏风外面小沙弥们站在木鱼和经桌上,有的骑着别人的肩膀,一心瞅着屏风里的风景,压抑不住昂扬的欲火,终于把屏风挤倒了。赤条条的女子捂着前面企图逃跑,和尚连斥骂的力气也用光了。由此开始,场面一片混乱。
小沙弥们的男根画得几乎等同身长。看来画家认为,用寻常的尺寸已经无法令人信服地表现出无尽的烦恼。他们一起向女子奔来的时候,各人脸上充满难以形容的悲痛而怪异的表情,一起将自己的男根扛上肩膀,被压得东倒西歪。
一场苦役使得女子浑身苍白,猝然死去,魂魄飘飘,出现在随风乱舞的柳树荫里。女子化作一个以女阴为脸孔的幽灵。
这时,画卷的幽默消失了,弥漫着阴惨之气。已经不再是一人,而是好几个女阴的幽灵,头发蓬乱,张着血盆大嘴扑向一群男人。抱头鼠窜的男人们抵挡不住疾风般袭来的幽灵,包括和尚在内,他们的男根全都被幽灵们有力的大嘴咬掉了。
最后的情景是海滨。一个个失掉命根子的男人们,赤裸着身子号啕大哭。一艘满载刚刚夺来的男根的木船离开海滩,驶向黑暗的海洋。众多女阴的幽灵站在船上,头发飘扬,纤手低垂,一起嘲骂岸上那些痛哭流涕的男人。指向远洋的船首,也雕刻成女阴的形状,尖端上的一绺阴毛,随着潮风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