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重大的变故,绫仓伯爵从返家的夫人嘴里听到之后,整整拖延了一周时间,什么事情也没做,因而激怒了松枝侯爵。
松枝家里本以为聪子早已回来,并且向洞院宫那里及时通报了回京的情况。对于侯爵来说,这种疏忽是从未有过的。夫人回京后,听到她的报告,侯爵本以为一切计划都圆满完成,对以后的进展也就抱着极乐观的心情。
绫仓伯爵只是听其自然罢了,相信事情最坏的结果,未免有些低级趣味,所以还是不信为好。代之而来的只有得过且过,马虎了事。尽管眼看事情顺着下坡路缓缓下滑,但对于鞠球来说,掉落下来是常态,不值得大惊小怪,愤怒和悲哀同某种热情一样,是缺乏高雅情趣之心所犯的过错。而且,伯爵决不缺少这种高雅。
但就是一味拖延,饱享时光微妙的蜜滴,较之接受潜隐于所有决断之中的鄙俗更见雅量。不管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只要放置不管,自然就会因放置而产生利害,就会有人站到自己一边。这就是伯爵的处世哲学。
待在持有如此想法的丈夫身边,夫人在月修寺所感到的不安也日渐淡漠起来。这阵子,所幸蓼科不在家,因而不会轻举妄动。在伯爵的关照下,蓼科为了病后静养,一直住在汤河原温泉旅馆。
一周之后,侯爵问起此事,伯爵再也不能隐瞒下去了,他在电话里告诉松枝侯爵,说聪子根本没有回家来。侯爵一时无言以对。此时,所有不祥的预感一起在他心里涌现。
侯爵伴随夫人立即拜访绫仓家。一开始,伯爵回答问题模棱两可,一旦真相大白,松枝侯爵火冒三丈,一拳头砸在桌子上。
——绫仓家只有一座西式房间,是由十铺席的和式房间草草改造而成的。两对夫妇在长期的交往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暴露过赤裸的面孔。
话虽如此,但两位夫人面面相对,各人只顾偷眼瞧着自己的丈夫。两个男人虽说面对面,但伯爵只是俯首不语,扶在桌布上的手又白又小;而侯爵呢?虽说他内里缺乏旺盛的精力,但眉宇之间倒竖着暴怒的青筋,满脸通红,像个凶神恶煞。在夫人们的眼里,伯爵是绝对不可能占上风的。
事实上,一开始暴跳如雷的侯爵,骂着骂着,觉得自己气势汹汹,一直占上风,到最后连自己也觉得没趣。眼前的对手只是一个极为阘懦而孱弱的敌人。他面色灰白,一副又黄又瘦的牙雕般的脸孔,带着薄薄的严整的棱角,说不上是悲戚还是困惑,只是一味地闷声不响。温驯的眼睛,刀刻般的双眼皮,使得眼窝愈加陷落,神色愈加寂寥,如今在侯爵看来,更像是女人的眼睛。
伯爵将身子斜倚在椅子上,一副慵懒、倦怠、无所用心的风情里,清晰地透露出那种深受伤残的古老而纤弱的优雅影像。那是一具备受污秽侵染的有着洁白羽毛的鸟儿的亡灵!它的鸣声虽然十分悦耳,但是肉质粗劣,不堪食用。
“好可叹啊!好无情啊!哪还有脸面晋见皇上,面对国家!”
盛怒难犯的侯爵只顾罗列这些厉害的字眼儿,然而他也感到这根愤怒的缰绳快要绷断了。对于这位决不辩白、决不付诸行动的伯爵来说,一切愤怒只能归于徒劳。不仅如此,侯爵慢慢发现,越是愤怒,这种激情越是反弹到自己身上来。
不能认为伯爵一开始就有这样的企图,但他一味无动于衷,不管面临如何可怕的结局,伯爵都认为这是对方一手造成的,他坚守这样的立场不变。
本来是侯爵为了对儿子施行文雅的教育才来拜托伯爵的,这次的祸端无疑也是清显肉体的欲望惹起来的。虽然可以说,清显的精神自幼受到绫仓家的毒害,但受害的根本原因在于侯爵自己。而眼下这个关键时刻,不顾结果如何,硬把聪子送到关西的也是侯爵……如此看来,侯爵的一腔怒火到头来不得不烧到侯爵自己身上。
最后,侯爵焦灼不安,他浑身疲惫,嗒然无语。
房子里的四个人都沉默了,似乎都在潜心修行。白昼的鸡鸣响彻了庭院,窗外初冬的松树,每当风儿掠过,就会晃动着神经质的针叶。瞅一眼这座客厅不平凡的气氛,整个房间没有一点儿声响。
绫仓夫人终于开口了:
“都怪我太大意啦,实在对不起松枝先生。事已如此,只好使聪子尽快回心转意,纳彩仪式也照旧进行。”
“头发怎么办?”
松枝侯爵急切地反问道。
“这个嘛,订做一副上好的假发,悄悄瞒过世人的眼目……”
“假发?倒是没有想到呀!”
大家立即谈论起来,侯爵高兴地大声嚷起来。
“可不是,怎么没想到呢?”
侯爵夫人也随着丈夫鹦鹉学舌地加了一句。
接着,大家趁着侯爵高兴,你一言我一语谈论起假发来了。客厅里笑语喧哗,对于这样一条妙计,四个人就像看到投过来一小片肥肉,你争我夺,闹得不可开交。
但是,四个人对于这条妙计相信的程度大有差别。至少绫仓伯爵根本不相信这办法能起多大作用。在不相信这一点上,松枝侯爵也许和他一样。不过侯爵可以凭借威仪装作相信的样子,伯爵也立即仿效起他的威仪来了。
“少亲王总不至于触摸聪子的头发吧?尽管他多少会泛起疑惑。”
侯爵笑了,他极不自然地悄声说道。
四个人围绕这场虚伪一时亲密起来了。他们至今已经明白,这种场合最急需的正是如此有形的虚伪。谁也没有想到聪子的心情,惟有她那一头青丝,直接关系着国政大事。
松枝侯爵的上一代,凭借无敌的膂力与热情,为明治政府的建立做出贡献,由此所获得的侯爵家的名誉,如今竟然取决于一个女子的头发,要是先人地下有知,该是如何失望啊!这种微妙而阴湿的伎俩,并非松枝家的看家本领,这本属于绫仓家的。既然被绫仓家所持有的优雅和美丽那种早已消亡的虚假的特质所吸引,那么,如今,松枝家就不得不承担由此招来的后果。
不过,那现实中尚未存在的假发只不过是梦幻中的假发,同聪子的意志毫无干系。可是,就像拼图玩具,只要把这副假发严丝合缝镶嵌进去,就可以把事情做得完美无缺,八面玲珑。因此,侯爵将一切寄托于这副假发之上,并为之朝思暮想。
大家围着这幅看不见摸不着的假发议论不止,达到忘我的地步。纳彩时要戴垂形假发,而平时要戴束扎形假发。人眼无处不在,聪子即使入浴也不可随意摘掉。
人人心里都在描绘一副聪子应该佩戴的假发,它比真发还要光洁、流丽,如射干果一般乌黑闪亮。它就是强加授予的王权。浮泛于宇宙中梦幻般黝黑的发型,散射着耀眼的光芒。它是浮游在白昼光海之中的夜的精髓……假发下面应该嵌入一副美艳而悲凉的脸庞,那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四个人虽说都想到了这一点,但并没有仔细考虑。
“还要劳驾伯爵亲自跑一趟,认真严肃地劝说一番。夫人也要再辛苦一次,我让内人再陪同一道去。说真的,本来我也应该去一趟的,不过……”侯爵有些碍于体面,“要是我也去,社会上又不知会出现什么风波。我还是不去了吧。这次旅行要绝对保密,内人不在,就对外面说是生病。我在东京想办法找一位技艺高超的工匠,秘密做一副精致的假发。要是被嗅觉敏锐的新闻记者知道了,那就糟啦。所以这一点,就请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