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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日穿的是黑色公服,灰色的血雉从右肩一直盘到袖口,冠羽飞扬带着凛冽威严,他看了贾母一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有惊喜也没有愤怒,用很平静的声音道:“老太太是觉得林姑娘还没死透,所以特地要送她一程?”
贾母闭了闭眼,预想到他不会同意,因此听见他的讽刺,也没有什么大反应,仍是沉稳道:“你可以记在太太名下,林丫头的父亲给她留的东西,都在我这里,我的私产,我给了宝玉留一些,剩下的都给你们,足够你们花费一辈子了。”
听到贾母这么明目张胆的谈条件,贾琰真是气笑了,他拉了张椅子坐下,道:“老太太觉得我稀罕这些?”
贾母自从前几年接触了这个孙子后,就知道他与他的父亲不同,与宝玉也不同,所以有了将黛玉许给他的想法后,她没有去找贾赦,而是径直来探探他的口风。这个长房的庶子,对贾府,对她,没有讨好没有畏惧,到现在,亦没有所求。
贾母捏了捏手,换了个说法,面上带着犹豫,小心措辞:
“不说这些东西也罢,这次你林妹妹跟你回梧州,本来是让她呆在姑苏林家的,出了事,她一个姑娘跟着你东奔西走几个月,虽然你们是表亲,可到底是外姓,这么着也不好听。你也该为她想想。”
贾琰冷笑:“名声?府上竟然还会顾虑到林姑娘的名声?老太太,我们之前可不仅仅是表兄妹,她还差点成了我的嫂子,如今嫁给我名声就有了?东府里头有公媳通奸,咱们府里难道还要来一出兄。。。。。。”
兄弟□□吗?
他深吸口气,压下了难听的话,继续道,“名声于我们贾府,不过就是戏台上抹两鬓,装装样子罢了,现在更是连样子都没得装,那就别让林姑娘来趟这一摊浑水了。如果我能选,我宁愿不做贾家的儿孙!”
“你放肆!”贾母蓦然抬头怒视着他,却又在贾琰讥诮的目光里又渐渐沉默平息下来。
贾家一代一代,仕途无为,经济无用,于荒淫上却是无度。纨绔娇奢,愧为人臣,愧为儿孙。
“而且,林姑娘是一个物件儿吗?老太太说定给谁就定给谁?她是个人,她有她的想法和自尊,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们贾府已亏欠她良多,就不要再在这件事上逼她了。”
贾琰鲜少说这样不加措辞的话,他实在是觉得太过荒唐可笑,说几句散了气,再看贾母,却是一惊。
贾母本来上身是靠躺在高榻床上,现在她的上身却是整个匍匐于莲锦团被上,将头脸也是深深的埋了进去,这是一个类似跪拜的姿势。
“老太太!”贾琰忙起身去扶起贾母,贾母不起,等他使了力气硬把她拽起来时,见她早已泪流满面,满头的珠翠压不住满头的白发,到底是八十岁的老人了,贾琰于心不忍,给她正了正枕头,让她重新靠好。
“我求你,琰儿,”贾母颤颤巍巍,攥住了他的双手不放,流泪泣道,“算我这个老婆子求你。”
贾琰不语,等她冷静下来,还是掰开了她的手,重新坐回椅子上,问道:“老太太,为什么非要让林妹妹嫁我?”
“我那个玉儿,最是聪慧伶俐的性子,这么多天了,我怕她不是不能醒,而是不愿意醒啊,因为醒来也没有生路,经历了这样的事,她势必不能呆在这园子里了,她说让敏儿接她回家,可是”
贾母说到这里大恸,又拿了手帕擦泪,“父母双亡,宗亲皆无,她现在又病成这样,我不敢将她外嫁,可她一个姑娘,我怎么给她重新寻个家?琰儿,你是知道她的,你们一起相处了几个月,你又重情,交给你,我是放心的。你很多想法,都跟别人不一样,可是你不懂,这世间女儿家的悲愁,都是一样的。”
“你看看你的姐姐们,贵妃娘娘,那是舍了天伦骨肉换来的尊荣,二丫头,那个姑爷是个什么脾气,你不会不知道。”
贾琰垂眸不语,半晌问道,“老太太有没有想过,我们府上现在看着花团锦簇,可若是也有败的一天呢?”
“若是连我们府也败了,就是玉儿外嫁,她的日子也好不了,”贾母并没有因为他这句大逆不道的话生气,只是笑得凄然,叹道,“我这一辈子看的太多,没想到自己却栽到了这上边,权势这东西,真真是翻脸无情。”
贾琰若有所思,另问了个问题:“这次回来,我听说王子腾任了九督检点,二老爷任了江西粮道,退婚跟这两件事有没有关系?”
贾母一顿,低垂了脸:“有人拦住了你的第一封信,老爷没有接到你们的消息,以为你们在梧州出事了,宝玉又病,所以才改定的······”话没说完,却听见贾琰嗤笑了一声,贾母闭了眼:“他究竟知道不知道,我不想提。总归是我一意孤行,高估了自己,才害玉儿到如此境地。”
贾琰问完才发现自己多此一举了,问不问的,有什么区别?在看到宝玉大婚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昭然若揭,林黛玉即使不问,她估计也知道,王夫人并不能一切做主,既然结果变成了这样,那必然是她的舅舅,她的外祖母都默许的,或许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衷,但她,确确实实没有退路,也没有生路了。
他想起在姑苏船上时,那个姑娘已知婚事恐有变,还是拼尽了一切勇气说“纵力有不逮而毕竟未果,尽力方无悔焉。”
她不顾身体的孱弱,日夜兼程的要赶回来,想要做些什么,未料看到的却是红灯高挂,凤烛成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