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会管我的事。”
“太过分,她不可以这样!”
我哪里睡得着,索性穿上衣服,从门缝里看到小姐姐的眼睛红红的,脸颊还有泪痕,都没有擦干。
小姐姐在讲小唐的事,他在英国一所大学教中国文化和文学。她仰视他,敬佩他。他呢,认为小姐姐身材相貌超群出众,心眼好又有耐心,尤其是他老了后,她能仔细地照顾他。小姐姐与他好了,彼此发现好些爱好相似,不管是性趋向,或是狂看足球,他们可以不吃饭不睡觉,或专门睡觉享受快乐。两人好到她答应他马上飞回重庆,与名不符实的丈夫离婚。丈夫乐得自由,一点没讨价还价,包括对女儿田田的监护,离婚手续几乎在一天时间搞定。
她与小唐,虽未正式结婚,但是同居七八年了,按英国法律算事实婚姻。去年五月的事,他去南方参加一个大学活动,接待方让一位妙龄女博士生陪同游览当地著名风景区,上山路上谈风花雨雪和古今哲学。她写了好几年关于美国女诗人普拉斯的论文,只怪自己的博导水平太次,哪有半点小唐的学识,无法指导。他开导她,她的论文可好好写,可新开一门学科。他从贝聿铭的建筑理念,谈到艺术最后应该达到远离俗世的禅境。他从普拉斯与泰德休斯的婚姻破裂自杀,谈到她的内心世界和艺术追求。他如数家珍地说到英美现代诗,从她的蜜蜂组诗,谈到女权运动,再从泰德休斯的《生日信札》,谈到一个男人的悲伤,再说到本雅明、霍克海默、阿多诺,深入无意识之途。
她听得云里雾里,却点头称是,百般崇拜,请他帮忙指点迷津。他说是荣幸。他的手无意间碰着她的手,想闪开来,她倒大方地握住。山上眉来眼去,天雷勾地火,油浇在了火上,下山当晚两人的身体就含混不清了。
没过几天,他又要去另一个地方讲学,实际上是与那女人幽会。手机关机,旅馆电话说是人已不在。消失了一周才出现,说是手机没电,搬了旅馆,躲避大学要他继续讲学的纠缠,去了一次三星堆遗址。这是小唐一生里最口是心非、记忆混乱不堪的时期,他不认识自己,身边的人也不认识他。七月离开中国回伦敦前,说是要去一所大学签客座教授合同,合同谈了一周,住在旅馆,早晚和那个女人幽会。当然,合同没签。回到伦敦后,两人Email和国际长途电话不断。有一天小姐姐本来在上班,有点不舒服,请了假回家,听见楼上小唐在与人说电话声音异样,出于好奇,她在楼下客厅拿起电话,才撞上地雷。她当场气昏在地。爬起来一查上月电话账单,全是这人打来,然后他打回。回想一下时间,都是她不在家的时候。她坐在那儿好半天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好久,才一步步上楼,走进书房,质问小唐。小唐坚决否认与那女人有特殊关系,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认识她!”
不过他指责小姐姐偷听电话不地道,小姐姐说,她是无意。然后说他与那女人通电话已好几个月,他否认。她拿出电话账单。他暴跳如雷,吼道:“你查吧,有本事查个清楚!”气得脸都变了形。他恼羞成怒,有两天不与小姐姐说话。
大姐边听边骂小唐是头披着人皮的狼。二姐没说话,不过一脸肃然。
小姐姐也许不是第一次对她们讲这些事,如同小姐姐之前与我在电话里讲这些事一样。我设法安慰她,我的心为此又酸又痛,仿佛这些年严密遮盖的生活,被一把撕开,一览到底。我无目的地到处旅行,像一个孤魂游荡,为的是独自舔自己流血的伤口。
从上次小姐姐说她和小唐的事后,差不多三个多月过去。这期间发生了什么,说实话,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坦率地讲,无时无刻挂在小姐姐嘴里的小唐,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忠厚,善良,用情专一,一派学者风度,而且是堂堂一君子。人都是凭第一印象判断,而第一印象往往误事,甚至是一生最不能错的事。
2
我不想听了,索性推开门。沙发床上三个姐姐见我走出来,一愣,停住说话,不过马上腾出地方,让我坐。
二姐还把被子拉过来,给我的双脚盖上,说:“奇怪,才十月天,夜间居然冷得刀抹脖子,晓得我们这儿没有暖气,将就点吧。”
被子上面搁了一个布口袋,里面是花生,混合着剥壳的花生米,另一个大土碗里是装花生壳。姐姐们抓一把在手里,剥了,就扔进布袋里,动作一致,不快也不慢。
她们转移了话题,说到母亲讲老家风俗,给死人开路时撒花生米,以后再投生,日子会顺顺当当,有如花似锦不愁吃穿的前程。
“妈呀,喜欢花生,她不是给幺舅的孙子取了个乳名叫花生吗?”大姐说。
二姐与大姐互相看不起对方,大姐火爆,喜欢表现自己;二姐阴沉,心里总是有主张,从小认为母亲宠爱大姐,父亲也一样,她心里不服,但面子上不说出来,说出来,就是承认自己输给了大姐。
二姐做小学老师,一直做到两年前退休,不必天天到学校去管小学生们,她的婚姻很稳定,丈夫准确说来也是母亲定下的对象,很爱她,两个儿子听话,连儿媳妇也一样。还未抱孙子,日子倒也清闲。
大姐结婚离婚好几次,生了两女两儿,孩子随处扔。我十八岁那年,大姐回到重庆,找到断了十多年联系的知青——初恋情人,回到煤矿就不顾一切地与丈夫离婚,离婚后,回了重庆,如愿与初恋情人结婚。大姐的二女儿小米也回到重庆与他们一起住。
大姐与丈夫并不快乐,三天两头吵架,分家具,分碗筷,最后分床单,一人拉一头,要撕去一半,结果她一急,摔倒在地,中了风,双腿不能动弹,连话都说不出来。丈夫态度大变,天天跑医院照顾,按摩她的双腿。两人和好如初。靠了爱情的力量,三个月后大姐能说话自如,腿也能动了。
三个姐姐与我有相似的脸,眼睛比较大,瓜子脸形,都带有几分我们共同的母亲的神态。这剪不断恨不了的血缘,使我们四姐妹在这个深夜促膝围坐一块儿,剥送丧花生。
我们曾有过如此近的时刻吗?
小时吃团圆年饭围着桌子坐是这样,但我都被呵斥到屋角小板凳上,说小孩子不能上桌。大一点了,能上桌吃团圆年饭,哥姐下乡当知青,总有一个不能回城来,哪怕后来,我们各自有自己的家,逢母亲生日或是过节天,回重庆看母亲,都是杂七杂八沾亲带故一大桌子人,记忆中好像从未有我们姐妹四人单独坐在一起的时刻。
能感觉到母亲依然在屋子里走动,起码能嗅到她的气息,若是她和我们坐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可她一个人躺在楼下冰冷的棺材里。
当我不在这个屋子里,母亲是什么样的?
她穿着舒适的平跟布鞋,天一亮就起床,在阳台上做做早操,然后上卫生间洗漱,拜桌上的观音菩萨,吃五嫂做的早饭,有时是面条有时是稀饭。她喜欢吃包子豆浆,五嫂做不来,会上中学街给她买来。吃过饭,她到楼下屋子里转转,也可能到江边走走,透透新鲜空气,也可能参加老年人集体活动,跳跳集体舞,打打元极功,锻炼身体。中饭等着上中学的孙子回来,祖孙吃过饭后,午休两小时,孙子上学,她开始织毛衣,帮五嫂理理菜,和楼下邻居打打麻将,晚饭五哥、孙子回来,她的话多起来,告诉五哥这一天她遇到了什么老熟人,院坝里来了一个什么弹棉花的人,原来其父就做这一带的生意。一家三代和和气气吃完晚饭,母亲在走廊上走走,逗逗邻居家的小狗小猫,或者与二姐大女儿通通电话,之后看电视,或去看戏。上床睡觉前,冲个澡,把假牙取下,洗净。每个周末儿女孙子们都回来看她,或接她到家里玩,计划走走幺舅或干儿子守礼家。若是清明,上父亲坟烧香之后,母亲要请大伙儿去餐馆吃饭。到了端午,母亲一早起来,会翻箱倒柜找出五色线,手腕、脚腕上的那根五彩线。她会一一打电话,会叮嘱家里子女孙辈不要忘了回家。母亲指挥五嫂在门前挂艾蒿和菖蒲,留两枝在手中,绕屋子每个角落走,请鬼魂出去。家中每回一家子人,她都细心地把彩线系他们的手腕上,一边系,一边嘴里念叨:
“长命缕,续命缕,五色叠五色,辟兵及妖鬼,吉运高高照,命人不病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