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几十年过去,中学街仍是这一地区的展览道,居民喜欢在自己满是污渍和霉斑的门窗前,甚至坐到门外来观看过路人。
我们三人走下时,他们议论着,说着难听的话。
我朝那幢白房子望去,在五层阳台上,坐着一个戴眼镜,肩头宽宽的男人。他身边还有一女人,戴着帽子,像是小姐姐。
小唐到了,和小姐姐相谈甚欢。不对,他与她形同仇敌,怎会是她?
走到中学街底端,已听到鞭炮声打枪一样响,一定又是远道亲人来给母亲送别。我回头看看落在身后十来步的二姐二姐夫,加快步子。
一进六号院子的空坝,我朝母亲的灵柩走去,给她烧九炷香,来不及给坐在桌子边的没打过照面的亲友说声好,就往楼上去。
不错,坐在小唐旁边的女人正是小姐姐,他们促膝相谈,很是亲热。西线无战事,我杞人忧天,听到风就是雨,姐姐们昨晚说要对小唐报复。也有可能小姐姐一见小唐,爱恨交加,爱战胜了恨,就变了主意。小姐姐表情自然,眼神带些欢快,看见我走到阳台来,赶忙给我让座,问:“二姐没事吧?”
我说,“她没事了,就在楼下。”
小唐先拍拍我的头,然后拥抱我。这次不同于以前,他抱我很紧,我眼睛一下湿了。他拍拍我的背,说,“六妹,不要难过。”
坐下来之后,我对他说:“很高兴你来。”
“当然要给母亲送行。她生前待我不错!”
“你喜欢吃稀饭,妈妈说你是稀饭穷县来的。”
小姐姐走到房间里去,她在床上整理东西,仍是一脸温柔,眼光也是如此。小唐低声说,“看得出来吗,你的小姐姐做了手术。”
我说,“对,她在做掉脸上的斑。”
“你只看到表面,难道没发现她做过乳房?变得挺而大。”
他的话吓我一跳。我没有注意到她的乳房。我喃喃地说:“不会吧。”
小唐把一杯红枣泡的水递给我,不用说这是小姐姐特殊优待他的。我大大地喝了一口,真是很渴了。
“你劝她另找一个人过日子,她看上去还不老,还是非常漂亮,身材保持苗条,何必跟我这种糟老头子。知道吗,我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我和她是没话找话说,她总说英国餐馆的乱七八糟的事,谁得小费多,谁贪懒耍滑,对书本不感兴趣,休息时间看电视剧。这不能怪她。以前她没受高等教育。她不必回伦敦,就留在重庆,找一个家乡人,说家乡话,打打麻将,看看电视连续剧,走走亲戚,天天吃麻辣火锅,过她的舒服日子不好吗?”
见面两分钟还不到,小唐把我当说客。我说,“以前你可不这么看她,你跟她有说有笑,一起去买食品,一起去海边,一起去阿姆斯特丹,拍裸照,天天做爱,不亦乐乎。你现在是有了新欢,要抛弃她,才这么不讲良心地说。更何况,你最不该做的事,是让我来劝她,对你死心。”
“这一家子人,你最理性。”
“你知道吗,在她心里,她肯为你去死。”
“这等于害我。”
小姐姐进进出出拿东西,不靠近我们,也不打断我与小唐的谈话,又明显想听。我看她的胸部,的确比以前显得大,使腰更细,走动时,非常性感。小唐看女人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从另一方面来讲,他知道小姐姐是为了他而做隆胸手术,若是他对她有感情,他应该感动,但这对一个想摆脱女人的男人来说,是压力,甚至是恶心。他以前来重庆,住过母亲这儿,更多是在对岸城中心,有时在旅馆,有时在小姐姐的住处,有一次他还带着妻子去。小姐姐不好意思跑去问他妻子,他要跟她上床,她如何想?
他妻子不吭声。小姐姐现在该明白,当时他妻子是如何想的,如同现在她的想法:想就地挖个坑,将他活埋,让那情妇陪葬,在地上立个牌子:“天下混账男人的下场!”
小姐姐对小唐的新女人恨得咬牙切齿,生生世世不忘那女人的仇。相比之下,他妻子面子上能忍,待小姐姐与他在床上时,他妻子拉上房门,到了城中心人最多的广场。那儿阳光明媚,大人带着孩子,情侣携手散步,一派吉祥。她双手塞住自己的耳朵,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发出声音。
“饿了吗?”小姐姐端着一盘糯米糕进来。
小唐摇头。
“尝一点吧。”小姐姐亲热地递一块给他,“这是你最喜欢吃的。”
“我很想吃。”我伸手抓过来。
小姐姐看了看我,又递了另一块给小唐。然后把我叫到厨房,关上门。“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愿意妈妈的丧期出任何麻烦。”
“你以为我会害他?你脑子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