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蕊不能体会念书小姐的脾气,心里默默觉得王冷这就矫情了。唱戏最难的是挨打,是挨饿,是要逼着自己一场戏一场戏闯过名利关生死关,至于交际应酬,根本不在话下。如果要说委屈,今天程凤台的态度倒是让他有种难以捉摸的委屈。那种委屈是从程凤台的身上折射出来的,好比一个小孩子,跌倒了也不觉得很疼,但是父母亲又是呼痛又是责骂,动静百出,小孩子便也觉得疼了。这是被诈唬出来的疼,仔细想想,还是没有什么可疼。
他们两个往前走了没有两步,有人的呆在阴影里悄声喊:“商老板,是商老板吗?”
商细蕊见多了这号碰瓷的,点点头就走,根本不想搭理。那人从阴影里蹿出来,也把商细蕊拽到阴影里去,速度很快地说:“商老板,您不认识我了,我是楚琼华楚老板的跟包啊!”
商细蕊呆呆地噢了声,还是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那人说话语速快极了,其中痛心疾首的感情也充沛极了:“商老板!商老板啊!楚老板在南京可遭罪了啊!他跟的那家人!那家爷俩就根本不是人!是恶鬼!这是要往死了作践他啊!您要和楚老板有那么点交情,您要是愿意发发善心救他一命,我这先谢谢您了!”说着话,跪地给商细蕊砰砰磕了两个头,随后把一张纸条塞进商细蕊的手里,人扭头就走了。纸条上一个南京地面上的地址。商细蕊与王冷目瞪口呆。接下去的时间里,商细蕊与王冷便有许多话可说,说的楚琼华,他们两个为楚琼华设想了各个版本的惊险故事,只是绝口不提要去南京营救。这太像是一个陷阱。商细蕊和楚琼华从来没有过命的交情。
直到喜宴结束,商细蕊还在为了楚琼华的线索兴奋着。在平时,他有了大事件,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程凤台。但是今天两人之间有点微妙,商细蕊端起架子,眼巴巴瞅着他,就是不找他。程凤台想找商细蕊,被曹司令和二奶奶绊住了。曹司令让他去书房谈话,二奶奶要回家看孩子。程凤台让范涟先送他们娘儿几个回家,二奶奶顿时疑心他是要去和商细蕊鬼混。今天一整天,她满耳满眼都被商细蕊灌满了,气闷得憋着一股火。范金泠也有同样一股火,姐俩都凝眉立目的。
二奶奶问范涟:“真是曹司令找你姐夫?什么了不得的事,赶着连夜说?”
范涟笑道:“这就不知道咯!曹司令嘛!讲不准是什么军国大事呢!”
二奶奶一冷笑。范金泠搀着她走得好好的,忽然扭头骂道:“你要死!盯着我们做什么?”只见一个满脸油彩的小戏子倒退两步,撒腿就跑没影儿了。范金泠气愤道:“这混小子我认识,是他们水云楼的,一窝子偷偷摸摸的贼!”
二奶奶彻底冷了脸,想必是商细蕊派了来监视他们走远没有,好与程凤台私会!脚步顿了顿,想想不甘心,要去搅散他们,想想又觉得跌份和恶心,最终带着闷气走了。
小戏子是商细蕊派来监视的不错,程凤台也与曹司令谈的军国大事不假。商细蕊听见程凤台还留在曹公馆,本来想要等一等,等不过一刻钟就耐心尽失,累得回家睡觉去了,心想程凤台明天要是嬉皮笑脸的来找他,他一定要咬他几口。程凤台等曹司令送走了客人,时间已过午夜。他以为曹司令是要教训他今天与商细蕊,于是摆出个没心没肺的滑头模样,曹司令顶多骂他两句也就过去了。
曹司令把白手套摘下来,丢在桌子上,满脸严峻单刀直入:“两年之内,中日必有一战!把兵交给曹贵修带着,我很不放心,过了年我准备动身去驻地。你姐姐带着孩子留在北平,我留一个警卫班,一有动静,你立刻把他们送出来。然后你也带着家里走,北平不是久留之地。”
这是一九三七年春节前的一个月。大局势虽然一直不太乐观,能预测到这个程度的,非得是站在政治漩涡中心的观潮者不可。曹司令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箭在弦上,随时就要崩裂。程凤台被怔住了,问道:“姐夫,我在北方的商队……”
曹司令一拍桌子,骂了一句娘:“你小子掉钱眼里了!真要打起仗!你留钱还是留命!我看你一个都留不住!”
程凤台愣了一愣,回过神来,酒气醒得一干二净,开始絮絮地向曹司令询问往后的布置。曹司令有问有答,谋划已是十分周密,不但想好了老婆孩子的去处,就连程凤台一家子,也替他们打算好了后路。两人谈到后半夜去,程凤台从酒色歌舞场,蓦然掉落到一个战争爆发的前夜,身坠梦境一般。出了曹公馆,天空刚有点发亮,是一种雾玻璃的亮,也是梦中的景色,程凤台心思沉沉,还未从这蒙昧中醒来,直接就去了商宅。
这时候小来已经起床了,在灶上熬着银耳红枣羮,一会儿给商细蕊早上吃。程凤台没有爬到后院踩水缸跳墙,敲了敲大门,小来给开了,程凤台没有心情打哈哈,而是一脸正经地向她点了点头,道了一声谢。小来侧身把他让进去。她知道今天程凤台反常,也知道程凤台今天为什么反常。但凡对商细蕊有那么几分真心,就见不得他在人前又是卖艺又是卖笑的。程凤台是个有身份要脸面的人,她想程凤台这回一定要嫌弃商细蕊,看不起商细蕊了,心里涌起一股“果不其然”的惋惜和哀伤。
要按照程凤台原来的脾气,这次肯定要摔两件家具发发威风,让小戏子知道个忌惮。但是经过曹司令一番密谈,他的心境已经不一样了,等闲吃醋全成了小事。程凤台脱了外衣,摸上商细蕊的床,把他从背后那么一搂。商细蕊不用睁眼就知道是谁了,支吾道:“……我打死你啊!”
程凤台嘴巴凑着他的脖子,思前想后,心里有万千句话要对他讲,可是商细蕊的心太宽太粗,说什么都是石投大海,听不见个响儿。程凤台酝酿了一下,还是说道:“商老板,我不高兴你和人喝酒应酬。”
商细蕊嘴里含含糊糊的,还带着睡意:“你自己也每天都在喝酒应酬。”
程凤台想说我的应酬和你的应酬能一样吗?我是玩儿人的,你是被玩儿的。但是这话要是说出来,除了找着吵架之外毫无用处,商细蕊在这行混久了,他已经对通常的尊严感很模糊了,只得笑道:“你要是看见我被人拉拉手捏捏腰的,你愿意吗?”
商细蕊将心比心的一想,肯定不愿意:“唔,我也烦,可是唱戏的都得这么过,能怎么办呢?”
程凤台搂得他紧了点儿,试探着说:“那……大不了咱就不唱戏了。”这话他自己听着都可笑。
商细蕊果然张口就回他一句:“放屁!”接着不耐烦地说:“打从你第一天认识我,我就是这么样过的,你也没说个不字。你今天想起来不满意,太晚了!”
商细蕊不是不心虚,然而越是心虚,越是要劝着自己理直气壮,大点儿声给自己壮胆,显得老子的道理天下第一。他一大声,程凤台的性子也全起来了,把他从怀里推了一把:“他妈的没法儿和你沟通!滚蛋!”
商细蕊一下被推出一个温暖的怀抱,栽在凉褥子上。但是他也不要和程凤台吵架打架,因为没有底气。裹着被子就地一滚,把自己卷成了一张严严实实的大煎饼,整条被子都在他身上。程凤台怒得破口大骂了他几句,话不好听,但他全当没听到,又踢了他两脚,他像个圆木桩子似的小幅度滚动,很快保持住平,屹立于不败之地。再僵持下去,程凤台冻出了两个大喷嚏,商细蕊在被窝筒里幸灾乐祸地发出傻笑:“嘿嘿!毛驴擤鼻涕了!”
程凤台也气得一声笑出来,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脚:“被子让出来!”
商细蕊左摇右摆:“你叫我滚的!我滚了!”
程凤台又打了个喷嚏,踢他道:“快点儿!□都冻硬了!”
商细蕊这才挣扎着把大煎饼由内而外破开一条缝,露出里面暖融融的馅儿,程凤台就跟黄花鱼一样溜了进去,搂着他暖和了身子,诚恳道:“我主要是心疼你,不想看见你被人不尊重。”
商细蕊闭着眼睛说:“你主要就是吃醋!我自己不觉得疼,你替我瞎唉哟什么?他们拿我当玩儿的,我也没拿他们当真的呀!拉拉手有什么的,能拉掉块肉吗?顺子还舔我嘴呢!你也没骂它呀!”商细蕊顿了顿,哼一声,说了一个事实:“自从有了你,我没私底下理过别的人,你还不满意!”
这一篇歪理透着个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哲学,乍一听还真无懈可击,使人满意。等程凤台找到了表达不满意的说辞,商细蕊已经睡上了回笼觉,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哎!二爷现在就像一个小媳妇似的,学会怄气管爷们儿了!以后喝酒应酬可千万不能叫二爷撞上,他在我就跑,省得他别扭,我也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