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进屋来,一眼瞅见他在发呆:“干什么呢?坐在窗口下,多凉啊!”朝外头一喊:“秋芳!给二爷打水洗脸。”一面取过一件裘皮给程凤台裹着,秋芳一进来,二奶奶就要让出去。秋芳是北平人士,再不得程凤台垂青,他就没资格跟去上海了。二奶奶看程凤台目前病得柔顺,便抱有一丝期望,想着秋芳在此时趁虚而入,多多体贴,或许程凤台就能要了他了。
程凤台忽然拉住二奶奶的手,说:“我不要他。”
二奶奶笑着抱怨道:“老爷,这儿还有那么些孩子呢!你病了段时候,二小子拉痢疾也没人管,我是望四十的人了,就另觅一个伺候你,替替我的手,行不行?”
程凤台认真说:“我不要男孩子。”
秋芳早在外听见了,等到一句,他耐不住红了眼睛放下热水走了。二奶奶望了程凤台一会儿,程凤台又说:“也不要女孩子。”
二奶奶挣开他,挽起镯子亲手绞了热毛巾,抖开递给他:“不要男的也不要女的,你要谁?你要天上的神仙?”
程凤台笑了笑:“倒也不是神仙。”接着,擦脸擦手不说话。二奶奶接过毛巾,又往水里投了一把:“你也得知道人愿意不愿意跟着你。”
程凤台说:“不知道。”
二奶奶说:“那不还是的。”
程凤台说:“兴许愿意呢?”
二奶奶手里一顿,许久之后,嘟囔道:“你就想白了你的头吧!”
程凤台一醒过来,二奶奶就做好了商细蕊欢喜得再疯一场的准备,到时候这两人要怎样,她只有四个字:悉听尊便。正是程美心说的,讹上了,二奶奶自问当时已做好守寡抚养孩子的准备,但是从没有动过复仇殉情的心,就凭这一点,商细蕊讹上程家,应当应分。商细蕊为了程凤台,连死都不惧,这么随心随性的一个张狂人,还会把她放在眼里吗?
可是,等程凤台醒了,商细蕊就带着他的小丫鬟静悄悄的走了,连个正脸也不露,之后再也没有声息传过来。这里头的缘故,二奶奶大概也能猜着几分。到底是个爷们,是个爷们就没有不爱名利的,要他抛下喧天的热闹,跟在一大家子后头不伦不类的到异乡去,人家能乐意?人往往就是这样,能共苦的反而不能同甘,你的甘甜,到了人家嘴里,未必是甘甜。
一周以后,程凤台得到医生允许出门了,二奶奶把原来装箱的貂皮大衣又重新翻出来给他穿上,送他上了汽车。程凤台说:“你也不问问我上哪儿去?”二奶奶说:“你啊,爱上哪儿上哪儿。”又道:“晚上回来吃饭。给你熬的老火粥。”
程凤台现在有多娇贵,街头街尾也不愿意走两步,其实还是怕被人看见他的瘸。汽车一踩油门就到,程凤台敲开商宅的门,看见商细蕊穿着对襟白褂,在用一把老虎钳剪断给梅树塑形的铁丝。
在程凤台而言,他们两个足有好几个月没有见面了,见着就敞开手臂,要和商细蕊来个历尽千波,九死一生的拥抱。可是商细蕊只知道看着他发呆,一点儿也没有默契。程凤台只得拄着拐,一瘸一瘸走过去,勾着他脖子,两个人胸膛贴了贴:“商老板!怎么了,见到我都不亲了!”
商细蕊闭上眼,头搁在他肩膀靠了会儿,一会儿之后,搬开点儿他,说:“你老撑着拐棍,腿好不了,你得把筋抻开了才行,别怕疼!”说着,他放下老虎钳,丢开拐杖,非得陪程凤台练走路。程凤台像跳舞一样扶着他肩膀,商细蕊则扶着他的腰,走得半个钟头不到,程凤台就冒虚汗:“好了,以后我再慢慢练吧,让我进去躺会儿,站不住了。”
商细蕊背朝他一蹲:“来,我背你。”
程凤台不愿意:“腿瘸了又不是腿断了,用不着。”
商细蕊说:“别废话。”
程凤台四下找小来,小来在廊下煎药,不朝他们看。程凤台这才爬上商细蕊的背。商细蕊觉得程凤台病得一点重量都没有了,就是个骨架子,心里就很难过,把他背到床上轻轻放下,程凤台脸色还是很白,看上去很倦,一躺下就闭上眼。商细蕊看着他的睡容,想到他之前无知无觉的样子,心里一热,很多恐惧汹涌上来,忍不住一头扎他怀里,贴胸口听着心跳声。
程凤台手搭在他背上:“这回是真要走了。”
商细蕊说:“你还没好呢!”
程凤台说:“没好也得走,要防着坂田。”性命交关的事,商细蕊不能耍无赖,只有不说话。程凤台拍拍他,笑道:“我看你有问有答的,耳朵好多了,就是嗓子还不大好,像个小鸭子。这下好了,真正又聋又哑,以后怎么唱戏啊?”
商细蕊说:“不能唱戏,就找你玩儿!”
程凤台睁开眼,提高声音:“真的?”
商细蕊又不响了。
程凤台重新合上眼:“我都瘸了,和我玩有什么意思,还是唱戏有意思。”
程凤台现在的体质,眼睛一合上就打瞌睡,商细蕊睡不着,陪他躺了一下午。这一下午就等于浪费掉了,两个人紧紧挨着躺,呼吸交闻,还觉得不够亲热。到傍晚,程凤台撑着拐杖走到厅堂里,掏出两张火车票放在桌子上,车票是从北平到上海,他手指在桌上叩两下,唤一声:“商老板。”不做说明,只示意他看。
商细蕊也不拿起来,低头看了一眼,说:“商量好了似的!这天正好是我的《小凤仙》!”
程凤台听见这话,呆了呆,戴上帽子沮丧道:“要真商量好了,我就不选那天了!”
这以后,他们两个也没有见过面,因为各自事情实在是多,也好像是在刻意练习着离别。一直到商细蕊的新戏《小凤仙》。程凤台亲自送来六只大花篮,摆在戏园子门口最显眼的位置。此时节天气正式转冷,他呵着轻雾,穿过黑暗的走廊,走到后台一推门,打开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里面充满着斑斓的戏服、镜子、玻璃珠宝,他所熟悉的一切,他来只为了和商细蕊道别。
这还是程凤台受伤后第一次出现在人前,人们觉得他除了瘦和走路有点不自在,同过去区别不大,并没有跨过生死,判若两人的感觉。倒是他们的班主,说不出来哪里不对,或许也是因为瘦了的缘故,气质和过去有点两样了。沅兰任六他们围着程凤台说话,程凤台一边聊天,一边抽空看了任五的账本,和商细蕊没有机会讲私房话。商细蕊也没有空讲话,他穿着时代戏的元宝领旗袍、马面裙,头上戴的几支宝石簪子,正在默戏呢!一歇瞅一眼程凤台,一歇嘴巴里念念有词,渐渐的,他看程凤台的时候多,念念有词的时候少,再过了会儿时候,他一边看着程凤台,一边念念有词。
任六朝程凤台眨眼睛,让他看商细蕊发痴。程凤台不动声色,垂着眼皮说:“商老板,你在对我念什么咒?”
十九在旁插嘴:“两相和合咒。”
沅兰说:“不要讲了,班主脸红了!回头上台唱关公!”
商细蕊画着妆,看不出脸红不红,兴许是红了,他停下嘴对程凤台笑,程凤台也望着他笑。两个人傻乎乎地对笑了一阵子,商细蕊说:“我给你留了好茶,你去喝。”
程凤台说:“怕喝不了几口,就得走。”
说话间,后台准备上戏,要清场了。众人忙碌起来,在他们周围走动,像一幅幅移动的彩色帷幔,衬得两个人格外的凝和静。程凤台忽然伸出一只手想摸摸商细蕊的脸,可是商细蕊的脸上画了妆,一摸就要糊掉了,改为握住商细蕊的手。这双手看起来纤长妩媚,捏在手里,铮铮的骨节,程凤台发现另有一样磕人的东西,低头一看,是早年前他送给商细蕊的大钻戒,他手指划过戒指,说:“商老板,你好好,我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