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在祭天神坛举行。
如此天地共瞩的盛典,自然是四海八荒有头有脸的人都要来观礼朝拜的。神坛之下依着阶品,排的有序又满满当当,众人的行头也都是各自最高规格,最拿得出手的华服。
东华帝君难得的,准时到了一回。当他与凤九坐在最高位上,接受众仙朝拜时,凤九极好的眼力分明瞧见他们当中有见识的几位仙者在看见她头顶凤冠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她偏头看了看坐在她下首的爷爷奶奶,显然他们也留意到了她头上的明珠。这时东华的手覆在她纤莹的手背上,她转头瞧他,见东华对着狐帝狐后微微点头示意。
奶奶朝她笑了笑,眼中流露出满意的神情,凤九心下揣摩,奶奶大概是觉得她们家的崽儿果然有出息,地位宠爱样样不缺,很是给青丘长脸。
渺渺仙乐忽而变得隆重,众仙肃然。凤九正了正身子,看向礼台下缓步而来的姑姑与姑父。
夜华一身月白龙袍,右手挽着身着同色曳地礼服的白浅,缓步登上祭天神坛。上古神族大多都有绝世容颜,这般好看的皮囊算得上集造化之功,走到哪里都甚是夺目。在一片艳羡的目光中,二人行过天地大礼,走过一步又一步啰嗦又庄严的礼节。凤九眼尖的瞧见肃然站立在神仙堆里的成玉小腿明显有些转筋,想揉又不敢动,甚是难耐,一直留意她的连三殿下显然也瞧出了她的状况,利落的给她施了个定身咒,又设法扇出一股无形的气浪舒缓了她腿部的经脉。凤九嘴角噙了丝若有似无的笑,心下暗叹,连三殿下不愧花中圣手,这善解人意的心思手段委实八荒六合难寻。
冗长的登基大典在太子殿下能省一步是一步的安排下,仍进行了三个时辰有余。终于接近尾声时,夜华和白浅对着帝君帝后、老天君天后行过礼后,天边渐渐滚起汹涌浓云。天雷业火的大业是新君夫妇必要承受的,凤九望着泛起雷声的苍穹,心中不免有些担忧。她瞄了眼狐后,果见她淡定的外表下,面色已有些发白。狐帝白止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坚定的看了她一眼,叫她心下稍安。
天地昏暗,当天雷业火一道道落下,砸在夜华与白浅身上,狐后心疼的闭上了眼睛。凤九也不忍心看,一边紧紧蹙着眉,一边又暗自有些庆幸东华已退下天地共主之位,否则在她们成亲那天,怕是更重的大业也要落在她的身上。她心中喃喃道:“姑姑啊姑姑,凤九这么想虽然有些没出息,但好歹你是个上神,劈几下终究无事,等明日凤九定会好好伺候您让您尽早恢复。”她不知道在她心里嘀嘀咕咕的时候,面上闪烁不定的表情悉数落进东华眼里,他猜到她心中所想,眼角攀上一丝笑,紧了紧握着她的手。
一片轰隆霹雳后,大业礼成。天边浓云散去,柔和的霞光落在二人身上。众仙伏地,恭称天君天后。走完这一系列繁琐的流程,凤九觉得,同姑姑一同磨了这些天,果真定力见长,至少能坐着观完这场庄重盛大的登基大典。东华面露赞许之意,典礼一成便带着她先走了。
大典过后的第二日,凤九赖了床,日上三竿还没有起来的意思。帝君一大早离开时,对太晨宫解语花重霖仙官交代他去会个老友,帝后起身后可以叫成玉过来陪她解闷。解语花自然领会帝君意思,恭送帝君出门后便着人去请成玉元君。
三十六天太清境,除有老君那处终日仙气蒸腾药香四溢的仙宫外,令有一处隔绝在仙雾结界后,寻常绝无人踏足的敞阔院落。
清风舒朗,院中巨石前的明月铺洒着清冷银辉,弥漫在仙雾缥缈的庭院里。几株盘根错节的无忧树摇着纤细枝条,和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佛音,慵懒的舒展着宽大的叶片。
庭中间是一口活泉,叮叮咚咚的泉水敲打着泉口下一方润透的白玉,溅起闪着柔光的水珠。清冽的水流沿着花丛旁的小渠,环在铺着白玉方砖的八角亭旁,绕出一圈泛着月晕莹光的绸缎光带,将这处小园映衬得清幽雅致,又含着几分闲散逍遥的意趣。
亭中此时,一南一北坐着手谈的二人。瞧着面上皆是一副咸淡模样,咸淡的品着茶,咸淡的落下手中的棋子。眼神中波澜不惊,周身沉淀着几十万年的气场。看棋路,也很平静,只是偶尔几招来往中刀光剑影不着痕迹。二人谁都没有说话,连眼神都不曾交流,似乎除了眼前方圆,天地间空无一物。
良久,月轮的光影晃了晃,执白的手指微顿,眼中微不可察的闪过一缕寒芒。棋子落下,对面的老者捋着长须笑了笑,面色和蔼道:“妙哉,世人皆道帝君避世十几万年,不理俗事,然于此纵横间足见我主锋芒依旧,洞悉世事,运筹帷幄,实令老朽敬服。”
东华帝君扫了眼已无悬念的棋局,敛了敛袖口,语气淡淡道:“你这里难得如此热闹,既然来了,就一起会会吧。”说罢,手起印迦,远处月晕光华漾起一圈圈似水波纹,波纹之后现出一片空旷天地。一片仙雾缥缈而过,两道手谈的身影消失于亭中。
天地宽广,擎天的巨石高耸入云,不见其顶,隐约间可见一行行金色小字嵌于其上,不时又错落变化,或增或减。巨石旁另有一方圆石,也有些文字,只是不同于巨石之上有如行文,这上面都是一组成双的字,行行排列,似是名字。这时一道身影缓步走上圆石前,黑色宽大的帽兜罩在身上,看不清容貌。他立在圆石前,抬手翻看着上面的字迹,不多时,身形微顿,手也停在半空中。良久,他似乎才回过神来,抬起的右手黑气涌动,正欲结出印迦,恰在此时,一道不偏不倚的咳嗽声打断了他,令他浑身一颤。
东华帝君与白须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月轮前。老者慈祥一笑,道:“仙友何须遮掩,老朽这天命台几十万年从未如此热闹过,今日也算托仙友的福,叫老朽也少些寂寥。”
圆石前的黑衣人双手紧纂,半晌,像是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笑一声,握拳的双手也渐渐松开。他揭下帽兜,对着二人欠身一拜,“瑶悦见过东华帝君,天机神君。”
这位不速之客正是西海的瑶悦公主。
东华面若寒冰的看着她,似乎没打算开口。老者接过她的话,抬手虚扶,“瑶悦公主应该知道此处乃仙界禁地,擅入者元神要受天雷地火之刑,永除仙籍,此等后果,公主金贵之躯,如何承受?”
瑶悦面上一阵凄凉,露出一丝苦笑,随即又仰天一阵长笑,良久,方止住笑声,眼角有些泛红的看向帝君,“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不知!帝君,你的眼中,可曾有过我半分身影?”
东华冷冷道:“不曾。”接下来的话是瑶悦这辈子听过帝君说过最长,也是最令她心寒彻骨的一段话,“本君不做天地共主十几万年,你便忘了本君是怎样的行事风格?你擅修庆姜禁术,窃盗朱焰鼎不成,便暗通聂初寅挑起天族与魔族鬼族的战事,这笔账,本君还未和你算。今日,又妄图毁改三生石,破坏本君与小白的姻缘,你觉得,这笔账本君又该如何同你清算?”
瑶悦面上一惊。她早知东华帝君才智过人,却不想他竟早将这一切识破。当初她谋求朱焰鼎,一方面想要成全姐姐同乌灏,另一方面,也想提升自己的修为,早日飞升上神得帝君另眼相看。她以这段秘辛煽动聂初寅,并从他那里得来上古庆姜的禁术,苦练修习,方有小成便疾疾赶去月凝潭窃取朱焰鼎。可惜,她的修为尚不能破除帝君的封印,她只能耐心等待,等待聂初寅同乌灏合力。又可惜,他们的谋划为太子夜华知晓,三族大战上帝君出面,鬼魔两族一点便宜都没讨着,她的姐姐还被封入朱焰鼎生死未卜。思来想去,她只能铤而走险,将赌注放在主宰仙者姻缘的三生石上。她深知此行凶险,莫说天命石灵力之强寻常仙者不能撼动分毫,便是小小一块三生石怕也足以抵上她全部修为。可是,不冒此险,她始终心有不甘。索性,把心一横,既然她要的是帝君这般人物,这点代价,也算不得什么。
今日,此刻,当她站在帝君面前,听他冷冰冰的说破她这一场谋划,面上神色一变再变,最终露出绝望。她深深看了眼东华如万年寒冰的脸,眼神中漆黑阴冷的气息令她不由屏住了呼吸。是啊,她如何不知帝君杀伐果断,从不心慈手软的做派,如何不知一朝事败,她会是怎样的下场?但这世上有句话叫做心存侥幸,不撞南墙不回头。她筹划了这许久,南墙无论如何是要撞一撞的,若真的撞塌了,天随人愿,她终有希望一步步走到帝君身边,万丈红尘彼此为伴,平生再无遗憾。即便败了,她亦是倾尽努力无怨无悔。
许是心中憋闷许久,她深深吸了口气,再抬眼看向帝君时,满目心碎柔情连一旁的天机神君都不免为之抱憾叹息。帝君仍是没什么表情的站在那里,目光直盯在三生石上,偶然一瞬,瑶悦似乎看到他眼中颇为满意的神情一闪而过,沉思半晌,方明白他满意的是他和白凤九的名字牢牢刻在三生石上,缘泽深厚,天命定之。
第一次,她感觉到自己竟有了嫉妒的情绪。从前心高气傲从不将旁人放在眼中,即便为了帝君做出这么多出格的事也不曾记恨过帝君身边女子的自己,此刻,却无比嫉妒能在三生石上同帝君名归一处的白凤九。心中不平,周身气泽涌动,愤恨由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想亲手毁去三生石上那个碍眼的名字,哪怕没有机会刻上自己的名字,也要毁去!
一个闪身,手起印伽,一道黑色强光凌空直劈上三生石,天机神君大惊,方喊出“瑶悦公主”四字,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一道银光自石上暴起,堪堪抵在她的掌间,霎时瑶悦只觉得一股强大吸力将她摄住,无论如何催动术法都无法脱身,渐渐地,她感到体内的万年修为正一点点离散,沿着掌端指间,汇入银光处,身体也在慢慢脱力,不多时,她已瘫软在地,再动不得丝毫仙法。银光消散,三生石仍是原样。
瑶悦无力的瘫坐在地上,眼前有些天昏地暗。当她看清面前停驻的白色云靴,一片紫色的衣角,身体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东华冷冷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既然你如此执着于三生石,本君便做个顺水人情,去普化天尊处领罚后,便来此守护三生石吧。”想了想,瞟了眼三生石,“职衔嘛,便叫做三生红娘吧。”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天命神君,悠悠道:“枯守天命石数万年,也该有个伴儿了。”
从来都是满面慈和从容的天命神君眼角跳了跳,捋着袖子擦了擦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向帝君躬身一拜,道:“老朽清净惯了,瑶悦公主也是一时糊涂,犯下大错,好在尚未铸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老朽斗胆,还请帝君念在西海龙王年迈且已失一女的份上,从轻发落。”
东华点点头,赞同道:“不错,凭她的修为即便强行修习庆姜禁术也撼动不了三生石分毫,确实丢了西海的颜面。”老神君眼角不禁又抽了抽,不知帝君是如何将他的话曲解到这层意思,却听帝君继续道:“你既知她命运,何须再为她求情?”
老神君心下轻叹,无奈的看一眼仍瘫在地上的瑶悦公主,无奈的摇了摇头。此时的她眼中已再无神采,帝君的话她听的分明,这样的惩罚是她无论如何不曾想过的。其实原本也想过一朝事败大不了灰飞烟灭,却不想帝君没让她死,而是给了她一个比死更痛苦的惩罚。守护三生石,便要将自己的元神同它合二为一,石在己在,石损己亡,这倒也没什么,但是每日都要看着上面那刺目的名字,委实堪比锥心之痛。她紧抿着双唇,口中喃喃道:“帝君对我,果然无情。”突然眼中闪出狠厉之色,翻掌捏指朝着自己的天灵盖猛劈下去,却在将及之时身子一僵,再动弹不得。
东华挑了挑眉梢,看着以一个奇怪姿势跪坐在那里的瑶悦,徐徐道:“自戕这个法子用的人太多了,本君既命你守护三生石,这条命便由不得你了。”转而向天机神君一摆手,“是先去领罚还是先守石,你看着办吧。”话罢,不等神君那句“老臣领旨”说出口,便仙遁而去,老神君直接改口“恭送帝君”,目送仙雾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