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着抓了妻子又问:“孩子们呢?”后者道已随女儿女婿暂先回了老家;又问:“你既然在此,那些书信……”,后者点点头让他放心:
“夫君别忙,就在此地安生候着,一方刺史哪有说罢免就罢免的道理。行宫,妾替夫君走一趟。晚上安生下来,妾,再陪夫君赏月吃酒。”
于是她来了,来得猝不及防。李木棠忽而发觉屋中多了个人,此人还要为自己侍奉汤药,登时一个哆嗦就差没把药碗砸掉:“对!不住……郡君!您、您不用劳动……我自己……未见礼,郡君别怪!”
布韦氏宽脸盘大五官,款款又道“不碍事”,连声音也愈发婀娜:“妾未受诰命,并非郡君,李姑娘不必惊忙。”可不!李木棠但能仔细瞧瞧,便看得出她发间一支木簪,别几朵鲜花,耳尖玉坠色沉而杂,腕间翠镯几乎无绿,衣上刺绣阵脚也嫌粗。她该将顾虑多疑按回肚子里去,可她偏就不肯信:坊州算是上州,布刺史官有从三品,妻子母亲焉有不受封之理?对面闻言就笑,并不以为受辱:“刺史玄康时期受官斜封,至今未受中书门下诏敕。妾与夫君布衣出身,无门无路的,未建奇勋,又如何能得荫封?许是因此,妾不敢拜殿下,只好先来同姑娘说说话,略尽地主之谊,请姑娘及殿下,也莫要挂怀。”
这么一番自谦,处处在说自己出身清白、行事谦逊,绝无不法妄念,更无不臣之心。李木棠听得仔细,继而抚上伤处,黯然只道自己不过没名没姓一个小丫鬟,无论如何当不起刺史正室如此用心。布韦氏这次则将她打断:“妾与姑娘都是平头百姓,难怪说起话来这样亲切。不过论福气呢,妾是自愧弗如了。殿下对姑娘百般呵护,这行宫内外亲事阵仗就可见一斑。而今殿下与刺史还有要事商讨,瞧着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的。妾在姑娘床前侍奉,也是为殿下排忧解难,一切都是应当。”
自轻自贱不管用,李木棠在手心里揉皱了袖子口,而后的应对便刻意疏于冷淡:“刺史夫妇举案齐眉,要是让刺史知道您这般辛苦,只怕更不好。”对面于是笑得更欢,当下攀住话头,唠家常似的非要将自己与夫君相识相知携手并进那些事一一说来,一无所有如何奋发图强啦,举债科考如何要报效家国啦,山穷水尽如何典当嫁妆远行上任啦,互相扶持如何初心不改啦,总还是那些赤诚清廉的论证。李木棠便知道,她准时打听过自己与晋郎关系,这是专程替自家夫君吹耳旁风来了。对面绵里藏针、从容不迫,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对手,她立刻就捂了腿好一番痛喊疾呼,干脆要来个釜底抽薪。布韦氏不慌不忙,这却正好支使侍女将一方匣子就在面前打开。但见内里盛有灵芝数朵,柄短肉厚;山参三枚,五形六体皆是绝佳;冬虫夏草又有数根,腥味尚且刺鼻。那宽脸盘立刻就喜气洋洋咧起来,说这个是赵家窑所得,那个是桥头庄所获:
“坊州石头地多,不好开犁;卤田也不少,就是大费周章开垦了,庄稼也不好长。倒是山野间草药多、品相好,像这等山参,止行乡一个村子一年便能得十余支;做起买卖来,倒比种田还能多赚些。”
李木棠就算此刻一头雾水,其后消息总要传到荣王耳朵里去。后者便知就算田地流失变卖,坊州百姓也另有出路,布刺史并非治理无方。那厚脸盘于是又笑,还起身来款款一礼:
“听闻李姑娘是在前线因公负伤,拳拳爱国之心妾实在敬畏不已。这一点土产,聊表心意,请姑娘一定不要嫌弃。”
她这么说,一旁侍女就要将匣子合了床头搁下。李木棠却先将其接过了,随即双手竟向下一沉。漆木匣子,几株草药,能有这般重?还有她方才那番说辞,听来也总是耳熟,什么时候,何人曾打着一般无二的幌子,也献过这样殷勤?
朔方郡,江钊曾有意钱财相赠……
她立刻拨开匣中物什,果不其然,其下并未漆色掩盖,熠熠金光夺目,略一扣还有印记——这一正方匣子,全是金子打制!不光几样灵宝,更深的心思原来藏在这里!
好像回到骷髅山手握匕首那夜,此刻怀中金匣却比那染血的匕首更加烫手。李木棠简直要脱手将其扔掉,屋外有尖声惊叫却早一步想起来。“下人没有规矩,姑娘别慌,妾去瞧瞧。”这么软言宽慰的人随即自己却僵在门前。
趁侍女发呆机会,李木棠往前一送摆脱了这烫手山芋,继而下床去跳两步扶住墙,也要一步步蹦去窗边。比她先仰面倒下的却是布韦氏,随即落地的是那方金匣。侍女从一旁奔过,李木棠再跳一步扒着了窗沿——
满面映红,恍如飞霞漫天,又似血流如注——远处火势熊熊,浓烟翻卷,方向是刺史府,她甚至都用不着猜。
“二哥——”
无人应声,抢入门来乃是童昌琳:“荆典军随殿下一起在……”
所以她继续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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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景四年三月初一,宜君郡刺史府火烛跌落因而走水,坊州刺史不幸离世。荣王为此直到夜半才回到行宫慰抚布刺史遗孀。天凉如水,月色缄默,行宫厢房里屏退了众人,他要问一个因果。
“布方,是个好人。”戚晋将手中公务随意放了,就在主位梳背椅上,自顾自似是闲谈,也无意去看布韦氏神色,“木兰——拦驾者尸身暂送义庄,他出府相送,迟迟不还。至少,他试图做一个好人,一位清官,即便他无能为力。”
他略作停顿:“所以,你想复仇吗?”
“外子无愧于心,妾并不以为遗憾。”布韦氏声音难免发虚,回答却一贯笃定,“妾与外子,布衣出身,为了他的功业报复,曾经也举借阎王债……人世间的命运,大抵是早就这样安排好了的。今日下场,他心甘情愿;妾,不认也得认了。”
“我只要一个字。一个姓氏。”
“那殿下便不会得到答案。”布韦氏淡淡道,“临沧海之渊,而问勺水之迹——殿下以为,是智否?”
戚晋便点头,将方才丢在四仙桌上几份信件一一翻来看看,拿在手上。“本王想也是。布刺史往来这些信件,尚未来得及一一拆看,或许看了也是麻烦,权且先讨个提点。布韦氏,你未得朝廷诰命;布方,斜封也缺一封敕书。正是含饴弄孙的年纪,明早启程,回乡,安度晚年罢。”
布韦氏闻言却是大骇,不由就望向一旁置身事外那位李姑娘,大抵是要求援。“明日时将军带着右卫也就到了,殿下还记着刺史大人当年对军队多多照顾,如今得胜还朝,正好!要和右卫一起去好好祭奠才行!”
她瞪着自己一双大约算好看且无辜的杏仁眼,胸口却直犯恶心。手中袖口揉破,她实在想要离开,却不能够。威逼利诱,布韦氏终于肯缴械,这一切,却或许根本不会有什么改变,尤其当她云里雾里又提起江河湖泊,还有些无可奈何的规劝:“细流成江河,并非一朝一夕之功。风霜雨雪,本存于天地间,发于万物,滋润万物,又如何能够消弭?”戚晋便再问隐疾生于何时,布韦氏不言,只看向藻井、看向窗棂,看向这座庸俗其外,而败絮其中的行宫。
从“泰成之变”始,从“竟元五贤”时,从恕宗还朝始,一切的一切从这座行宫始。户曹午后被逼问出实情,无论是阎王债还是田地买卖,早在成宗即位前便已在诸乡诸坊间流行开来,数十年间约定俗成,无人插手,直至杨珣成为国舅,生掰硬拽扯走大半;而今杨珣身死,自然故态复萌、死灰复燃。“吕尝,曾经为何要力保那群贪官污吏;为何除了舅舅,无一人受清查革职。我以为的迎风转向,原来是回归旧主。在舅舅出现之前,他们已经是傀儡,是爪牙。甚至为何舅舅一飞冲天就能扶摇直上,父亲为何佞信偏宠,为此不惜流放赵老大人,宁肯与满朝文武为敌!”
抑或,那才是父亲的根本目的。
时间一晃便是后半夜,送走了布韦氏,扔了假冒欺诈的一堆空信封。戚晋懒懒望一眼月光,摇头只是想笑:“她叫木兰,姓王。害了肺痨,仍要来孤注一掷。她是为了救她父母,她的父母却不能来接她。我曾经想,九泉之下,她会不会以为他们不要她了呢?”
他低下头,耳际蹭过阿蛮下颌,要深深埋首在她颈侧,有泪滴随即就湿了她的鬓发,哪怕是此时此刻,他仍旧不肯对她撒谎:“文雀扶棺相送,二哥闻讯去寻她,并不在我身侧……阿蛮,害怕……吗?”
“你不能害怕。”在他的怀里,却是她空荡却坚定的声音,“你曾经总说白衣卿相难出头,我如今才知道为什么。文雀姐姐那天说的那家……姓什么,做豆腐的,光为赴京赶考,就花出去三四百两,多半都用在四处打点、拜见,这还不算其后选官和任用要下的血本。又像布刺史……简直就是一场豪赌。谁肯做赌,谁能赌得起,谁又赌得赢呢?”
“精卫填海,扬汤止沸……死了一个忠文公,死了一个昭刚公,而今又死了一个布方……再换了谁来坊州,受那二字追谥的殊荣!”他挣起身来慷慨陈词一番,继而一扭身又瘫倒床上,来来回回,总是敲着眉头说要“忍”,不能“急”。李木棠想是和他一同叹气,紧锁眉头却怎么都不愿展开。她有不满,也不同他隐藏,即使她自己都以为自己过分,罔顾事实,正漫天要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