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日便可以。”文雀所以迫不及待顶上前去,“今儿有我,我替你。城南有家龙马武馆,我曾经常去的,你既然想,就去学点本事!”
回头一望,她却莫名:“木棠呢?殿下呢?那床上是没人是吧?一大清早,能去哪里?”
湛紫直愣愣瞧她一眼,回头和凝碧一块儿捂着嘴偷笑——曾声名在外的曹姑姑居然也有贪睡偷懒的时候,甚至眼下仍懵怔着不知日头——好不害臊哩。“这都过了午了。”凝碧嗤道,“姑姑没觉着肚子饿么?主家一大早就走了,本也许了我俩的假。说实话……”
湛紫一旁抢答:“我俩也是补觉,这才刚梳洗呢!”
小姑娘们斗嘴取乐寻常事,哪里会真怀了龌龊心思。这不话头转到曹文雀身上,闹着又要叫典军夫人哩。午后的阳光太烈,晃眼是惨烈的白。夏日时光散漫,随波逐流撒漏去许多的回忆。有时想起,竟难以追溯当时只言片语。总是温暖的,总是明媚的,这就足够?或许也寒冷,更兼刺耳,零散不全是一些梦魇的碎片,李木棠也无从复述明白。鬓角吹过了黄河的风,头顶飘过了阴山的雪,家乡一簇簇的野古草轻悠悠在眼前摇晃。什么声音自地底渗透:跪好,磕头。她跟在爹娘身后,拜着镇上那件城隍庙。桌上的糕点累得整齐,膝下的拜垫上绣样五彩缤纷。娘亲在同她说话:求神、赐福。她将头低着,不肯侧目。
不去看那江水滔滔,不去看那白雪皑皑,面前的神灵是骗人的假把式,只要她不抬头,所有的悲剧便从不存在。一双莹莹发光的杏仁眼阖上了;心有七窍,足够她看清头顶五彩斑斓的夏天。她知道晋郎生了些胡茬,知道二哥献宝时面色窘迫,文雀姐姐那故作轻松的姿态也被收入心底,共同构成她真实存在着的注解。但这还不够。朝闻院里唯一株梧桐;泽远堂与前殿接通,满植花草意趣,该是透气活络了吧,可仔细看看,还是那一尘不变的四角蓝天。她是一只凡鸟,曾经飞上枣树枝头,爬上堂屋房顶,难道而今断了一条腿,便养尊处优做起缩头乌龟来啦?不能够!难怪人家何幼喜客套试探着一邀请,她就忙不迭要摇着四轮车跑去赴宴啦。便是再坐马车摇摇晃晃着又有什么要紧?荣王在外驾车,亲事典军对面护卫——何等风光,何等满足!她没有一蹦三尺高,实在是条件不允许罢了。伤春悲秋,还为个什么劲?
却看看人家真正的高门贵女,宠辱不惊该是何种派头。十道采访使一经派出,各方势力都乱成一锅粥,似柳仲德那般独善其身的、以及何仁这般两袖清风的,安之若素这便露了头。刘深又被委派在山西道采访使近前行走,何幼喜所以更加风光无两,搬回自家府邸说要安心养胎,却还是收了不少请帖哩。段舍悲的情况稍有不同,不过也得是朱家为夏州之事自顾不暇,才显出她这王府孺人的好处来——比上虽然不足,比下毕竟绰绰有裕;一个孺人一个御女出在段家族谱里,更好像无需再仰仗老太尉鼻息。段舍悲甚至大大方方借住到何家来,经受操办的依旧是王府诸事:头一桩捉拿蒋孟,被有人抢先下了毒手,开门猝而见着是具尸体,这向来吃斋念佛的倒也看得淡然,甚至还颇有觉悟地自此打住、不再向下追查,连不知所云的葛三娘一家也轻飘飘放过;其后再为亲王府请名士递拜帖时,却端的信心满满不容置疑:但凡不敢将她拒之门外的,上堂对峙总有收服之计;事了拂衣还不揽功:“左司马有这些吹捧功夫,赶紧回去府里忙吧。殿下新任侍中,近日在朝中又颇为激进。称病躲懒这些日子,私下里也有的劳烦亲王府的时候呢。”重掌大权的孺人娘娘含笑抬手,却好似并没有随行起身的打算,“幼喜这儿住得舒服,事事不用自己操心;我何必回到那兵荒马乱之地,给殿下徒增烦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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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有些指令却托左司马一并送回。曾噤若寒蝉的荣王府如今得可着性子四处碎嘴着去了。东家西邻,近交远亲,各个活跃于街头巷尾,积极参与有关李姑娘的一切闲谈:“什么饭庄门口……竟有此事?”仿佛统一训练过,各个要装得大为震惊,“京城里面,也容得这群暴民如此胡来?……实在是,范家大丧,京兆府懈怠,郑廷尉,大约也懒得主事罢!”
若有人问起层层戒严的荣王府呢,这也有说辞:“……典军老爷正操演呢。毕竟人昌王府和我们荣王府地形不一样,排班也不一样。昌王殿下送来那些人啊,典军老爷自然得实地训上好几天的。不过并不影响日常行走呀。只是操演而已,若不然,我是如何出得府来的?”
再说到那核心人物——或是被问,或是自己提及,一定要长吁短叹,拿捏住真情实感:“……李姑娘?说到这个,实在使人伤心。”或许挤两滴泪,再将人昔日功德吟诵一番;阿弥陀佛,当真是造化弄人、命途多舛,“唉,谁说不是呢?这都过去半年,那伤处还是三番四次地反复,宫里的御医都顶不住。还没及笄呢,那么小,便这样遭罪,亲眼见了,谁不心疼呢?”
有这么批训练有素的暗地里忙活着,再得李攒红帮衬、钱氏县君跟着出面,没几天好似就雨过天晴,罪人成菩萨了。“京城里那些女眷,虽在高门,也不过看过几本书,略识得几个字罢了。说风就是雨,也非一朝一夕。”何幼喜寻常应对道,“去年如何奚落我在春江楼丢尽脸面,如今还不是个个可怜我守活寡又怀着身子多为不便,抢着要请我去家中作伴么?”
刘深前日已经启程,何幼喜回门吃茶吟诗,竟是一切如常。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夫妻分别原来倒不值一提。别说何幼喜不屑得做那望夫石,连段舍悲也浑像没见到戚晋似的,顾自还逗着小杨华呢。自李木棠出事,她便离开荣王府,至今旬月未见,名份上堂堂正正的妾室竟像是个生人;连昔日最要紧的礼数也不惦记了,还比不上人何幼喜呢。实在是做了母亲,整个人大不一样。说笑逗乐生出不少烟火气,曾经刻入骨髓的低眉顺眼都挣扎出些鲜活意趣。李木棠瞧着,总像有些不认识了。茶桌前她抬笔给自己化俩小胡子,正逗得杨华直乐——小姑娘倒还是从前模样,笑起来要搓手捂了嘴,尽管桌子底下偷偷将腿脚撞得欢快呢。天生就是个懂事孩子,再顺其自然也闹腾不到哪去,眼下讲学甚至是她自己求着何幼喜。学社就这么添了新人,据说后生可畏,已让段舍悲力不从心。
“所以紧急求援,师傅得找徒弟帮忙。”何幼喜笑着接话,“这孩子大清早的不睡懒觉,自己学着做诗呢。舍悲一定要把你从家里叫出来,咱们三个人再不济多少也顶个诸葛亮,不至于把个小孩子教坏了。”
学社四位主人公围坐一桌,完全不把一旁的荣王和亲事典军放在眼里。李木棠难道不帮着说句情?不,她且有的暗暗窃喜,因自己多少又派了用处,似乎竟然就到了为人师表的境地。段舍悲甚至不怕压了她的腿,把小杨华推在她的怀里。总是做了母亲,才能体会了父母生养的不易。这么个小囡囡,居然分量还不轻;小手快要与李木棠一般大,那脸蛋仍旧吹弹可破,还冒着奶香呢。再瞧那卷翘的睫毛,眨巴眨巴的晶亮眼睛,小小一点鼻子,咬着乳牙还要学那出口成章,稚嫩脸面偏做出谦恭成熟的模样,怎么不让人如痴如醉,直呼奇哉妙也?
李木棠回过神来的时候,纸上为示范随意写的两个字不知怎的就变成“杳杳”。一撇一捺墨渍新鲜,杨华甚至一旁落笔,已经写出上边木字。拖地的日呢?花影树荫里,竟然飘忽不见。李木棠竟然也不去寻,将错就错略一斟酌,旧愁换了新思,便做今儿诗社题面首句:“杳杳青山五路松”。“做,七绝,仄起,首句入韵。依平水韵,一东二冬皆可。两柱香时间,请咱们杨华主裁,如何?”
这一心向学的小不点儿闻言跃跃欲试,终于显露出些与年龄相符的娇憨来。三位姑娘家也不挪地方,就在桌边各展身手,好一番运笔推敲;杨华就扭动那小身板,左钻钻右看看,直给她娘偷情报哩。却是给段舍悲搅得,简直无从专心致志,干脆扔笔只管笑了:
“算了算了,有这么个捣蛋鬼在边上,左右我是要输的。幼喜准是头名,这也没什么意趣。原本今儿个是要教杨华接着认笠翁对韵,何夫子不能自己吟诗快活,将学堂关张罢!”
“这不是在教杨华活学活用么。”何幼喜放了纸依依不舍再低头念过两遍,方张臂来抱小杨华。说好是七绝,她自己偷偷做了七律,当中“林苔低拱湖呈碧,崖树高斜月抱红。野渡闲来温左传,庙堂忙里颂中庸”二联一出,胜负立时分明,其余二位也不必自取其辱了。段舍悲笑着大叹其气,一旁李木棠偷偷将纸卷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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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毕竟是师傅。”她这样干巴巴地腆起脸来,“说文解字功夫高深,徒弟就赖在这儿多住几日,讨讨师傅真经。不知道、叨不叨扰,师傅愿不愿意?”
无国子监之汗牛充栋,无诸乡学之书声朗朗;仅仅何府一座抄手游廊,几个姑娘家随意围坐,笔墨纸砚摆满石桌。日头还早,栏外鸟声花影微颤;发上宝石珠玉各自闪耀。赌书泼茶,向来寻常。得三两至交好友,外间物议如沸皆是虚妄。夜里同榻而眠,谁又管那荣王殿下此刻该去往何方?
马车出府,是段舍悲前去相送。借了杨华名号,独她别院而居,趁夜单独相会,想也无人知晓。荣王浓睡才醒,见她来只是浅浅点头:“有二位相陪,难得安心。何府的床榻不错,一时偷闲,甚解疲乏。阿蛮说借住是假,只怕贪学是真。往后几日,得请你多多费心……”
“那两个字,”段舍悲突兀开口,却竟然将其打断,“殿下,看见了吧。”
平夷刨蹄抖抖脑袋,他引缰的手没有动,更无从回应。
“妾,虽不知那两个字有何深意。但想来殿下是为此伤心,而后离开的。所以妾做了曾经不齿之事,为李姑娘和殿下,那些……妾至今仍想不通的情愫。”
远方杨华不老实地找来了。瞧,为人父母,从不是什么轻松活计呢。男欢女爱她或许此生也无从顿悟,但总像怀里的杨华一样,是这般沉甸甸,却暖呼呼的幸福所在罢。
将那一卷诗作交出,她不过一点头,甚至懒得问对面手伤是否痊愈。抱起女儿,段舍悲与自己的丈夫就此别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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