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在涛山之南、睢水以西,地势平坦,北方的几座小山丘如同屏风一般,挡住了南下的寒气,南面则是一眼望不尽的水田。秋尽东来的时候,田中的庄稼被割了一茬又一茬,寒风乍起,干涸的土地瞧着有些荒凉。
练鹊漫不经心地拍马走过界碑时,天方刚刚泛起鱼肚白。有一点隐约的寒星闪烁着。远处的村落已经升起了缕缕炊烟,那烟是沉沉的霭色。南方地气暖,初冬的草叶还没有被白霜覆盖,显出一种介于青翠与枯黄之间的模糊色彩。此时的村落充满着宁静与平和。
村庄越发近时,便能听见人声。清晨村落里的声音低低的,却从四面八方传来,令人难以忽视。那声音混杂着早起的农夫舀水的哗哗声、妇人们不耐地哄着孩子的哼唱、牲畜们在禽圈内骚动不安的扑哧、更有那在村落间辗转的挑夫小贩,已经开始了他们的吆喝。
他们的音色或许不同,但口音却是如出一辙的软糯。这是练鹊阔别已久的乡音。可数年之后再听这乡音,她却觉得有些陌生了。
离家后的几年,她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北方,见过大漠的朔气深寒,也在西域的漫天黄沙里迷失过方向。习惯了每天层出不穷的新奇事物,这样与她离开时毫无变化的村庄反而有些奇怪。
王阿婆家的楹联似乎还是她家的那个上学堂的孙子写的,歪歪扭扭的,这些年都没有什么长进。
练鹊摇了摇头,牵着马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向自家走去。
这多年来浮萍一般无根漂泊的游侠,终于回到了故乡,见到了梦里的小屋子。
练鹊本以为自己离开这么多年,村里都没有任何变化,此时却发现变化还是有的。她当年离家不为别的,就因为家里太穷。
父亲是个穷秀才,母亲生着病,兄长大了到了要娶媳妇的时候了。偏生家里还有个半大的拖油瓶练鹊。村里的人都跟练鹊说,你这丫头生得美貌,早晚得给人做童养媳去。
爹娘拿着她的聘礼,就可以给兄长娶新媳妇了。兄长喜欢村子西边岑寡妇的女儿,那姑娘没有足数的聘礼却是不嫁的。练鹊当时被人一恐吓,越想越怕,自己从家里啥也没拿就跑了,跑到山上还险些被野猪拱死。
其实现在想来,家里虽然穷,但也不至于到卖女儿的地步。自己那对爹娘做人做事虽然唯唯诺诺的,但对她却很是疼爱。真要排起来,说不准兄长也要往后让让。
当年练鹊离家时,家里还住的是草屋。南边雨天多,每到雨季的时候,屋子便不停地漏雨。此时再来看时,虽然门前一片芜杂,屋子却叫人翻新过一回,换了砖瓦,与村中别的人家风格迥异,竟显出一些富贵来。
家里好像没有住人了。练鹊有些微微的茫然,四下一环顾也不知该去哪里找自己的父母兄长。
莫非……莫非自己走了之后娘就被她气死了?娘死了爹说不得也跟着去了。爹这一去,自己那空有一副好皮相的兄长哪能过什么好日子。这祖宅一定也是卖出去了。说不得,兄长正在县城的哪个角落里当着流浪汉呢!
眼前所见与午夜梦回所害怕的景象竟重叠了。饶是练鹊这些年经受过不少大风大浪,也受不得这样的刺激。她眼前一模糊,眼泪在眼眶中要落未落。
就算爹娘要卖了她,那也是生养她的爹娘,对她也是悉心爱护过的。若是因她之故丢了性命,可怎么办?
练鹊一阵天旋地转,扶着门框缓缓坐下来,靠着看门前熟悉的景色。那棵会结果子的桃树半颓着,池塘边的歪脖子柳树倒是长大了些,冬日里掉了叶子有些凄凉。
她正伤感着,却听塘埂上传来“哎呦”一声。
一个衣裳朴素的老汉,被她拴在树上的马儿拦住,正瞧着这边。
练鹊忙奔过去。老汉的面容有些熟悉,胡须长了些,与头发一样都是花白的。
他看到练鹊,赞叹道:“好俊俏的姑娘,真真是天上的仙女儿呢。”
“姑娘,你这大清早的跑到这山窟窿里作甚?”
练鹊没有错过他将手里的棍子藏到身后的动作,不由得有些好笑。她对着这多年的邻居笑起来:“张叔,你不认识我啦?”
老汉一怔,借着朦胧的晨光打量起这穿着杏色衣裳、干练俏丽的姑娘来。
“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那个……那个小鸟儿吗?”张叔一拍腿,喜道,“叔当然记得你!咱们这十里八乡里,可好久没出过你这样标志的姑娘啦!”
“小鸟儿,你是回来看爹娘的?”张叔眯着眼笑起来。
“是啊,”练鹊看着久别的长辈,也觉得十分亲切,“我在外面这么多年,还是觉得家里好。”
张叔点头,很是赞同:“那可不?人人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咱们这虽然是个小地方,但日子怕是比皇帝老儿还快活。”
练鹊大约知道,这位邻居大约又去城里打了酒喝罢。瞧着张叔的语气神态,练鹊大约能推测出自己爹娘兄长俱都活得好好的,因此也能沉得下气来同他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