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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是默然无声的,但疼痛会令人歇斯底里,轰然作响。他靠在窗边,把一切沸腾的岩浆都阻止在唇齿之间,想起很久前的感慨:是到了写伤春诗的时候了。
心里只跳上来一句话:返魂香岂人间有,欲奏通明问碧翁。
但是这是没有答案的,人间没有起死回生。
不知过了多久,齐昭昀站起来绕过屏风,面朝下倒在了床榻上。他压着一条厚厚的织锦毯子,四角都织进了密密麻麻的金线。毯子上有一种气味,又熟悉,又温暖。
齐昭昀倒在其间一直睡到暮色深沉,他茫然的睁开眼睛,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他正躺在顾寰的榻上,小将军的余温尚存,像酒液倒完之后,还有一丝酒香飘飘袅袅。
他睡着的时候没有做梦,只隐隐觉得自己正走在一条急迫的路上,有一件必须做完的事情还没有做完。现在他已经知道了,那是他死去的一瞬间,无尽深渊呼唤他的肉身走向毁灭。
齐昭昀还记得自己答应过顾寰什么,他们彼此约定,倘若有一个人身故,另一个人必须独自存活。但事情真的到了这一步吗?齐昭昀一遍一遍回想顾寰的坠落,一遍一遍回想入水那一声巨响,好像那一声巨响已经把他毁灭了,同时又不能真的相信顾寰死了。
顾寰死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只是不能相信。
这里是一座坟墓,因为属于死去的人。齐昭昀蓦然在心痛的时候察觉心里奔涌而出的快意:他也已经死了,用已死的目光看活人的世界,居然有几分古怪的可笑。
他再也不能如从前一样,死了的无法再复活,当他徒留一部分无奈的遗迹在人间的时候,就难以回到对生死之分际一无所觉的时候。他那时候又年轻,又天真,并不知道人间其实不是混沌的。
人间很分明,活着的时候汲汲营营,庸庸碌碌,熙熙攘攘,死了之后就一无所有,只剩下空旷的寂寞和孤独,还有不可置信自己居然被遗留下来的惊痛。
齐昭昀不再在乎过去的很多事,他只专心体会自己的感觉。是晕眩的,色彩模糊不清的一种迷惑,和从厚厚漆黑湖底泛滥的,越来越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在这时候察觉自己的愚蠢。他从不知道切肤之痛是这样的,从不知道彻底绝望是这样的,从不知道在世间终于毫无留恋是这样的。此时生死已经不再是个问题,而只剩下结果。
没有你我无法存活。
他答应了一件自己办不到的事,他不能若无其事假装自己还能复原。一旦意识到死亡就是死亡,除死之外什么也没有剩下,一捧灰烬都没有了,人也就超脱出了一切约束,成了幽魂。
这不是励精图治,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之后,就能一扫而尽的痛苦。不是怀才不遇,不是辗转沉郁,不是岁月如何薄待,也不是山川如何冷淡。
就是,死。
齐昭昀站起来,走到窗边,披着顾寰的毯子静坐。
夜色渐渐倾覆过来,像是打翻了天空,天地倒转,漆黑似乎一瞬间就到了他的身上,从他肌肤之间浸润进去。过了很久他意识到有人给他点了灯,但是室内空无一人。
他伸手翻拣顾寰放在这里的书籍和纸张,看到几句闲言碎语。
情人的眼眸如星。
情人的眼眸如星,当真吗?但星子不会死去,因为它也没有活过来。
齐昭昀望着火苗,熟门熟路从顾寰的文书里翻出一封信。
是他写给顾寰的那个传奇故事,现在故事也死了。
四天之后,他们终于打捞到顾寰的尸体。护城河的堤岸溃散之后,他随水流进江里漂游几百里,之后被水冲上岸,打捞上来的时候尸身都已经开始腐烂,又因为曝晒而呈现奇异的尸斑。
那时候齐昭昀正在和诸将还有谢陵议事,气喘吁吁的传令兵闯了进来。听他说找到了顾寰的时候,齐昭昀有一瞬间几乎以为能够看到一个还呼吸着的顾寰。
议事是不可能了,众人都跟着齐昭昀移步,到暂用停尸的灵堂里去。
甲胄是人人都认识的,兜鍪在水中石头上撞破了,但白缨还在,湿淋淋的,拧成绺。齐昭昀上前,从甲胄腰间抽出一把光华灿烂的金刀。
它亲眼目睹了顾家两个人的死,但自己却毫发无伤,这倒是和齐昭昀一模一样。
众人都不敢上前,甚至看着齐昭昀抽刀的动作,纷纷害怕起来他会忽而发疯,一刀捅死自己。
然而齐昭昀只是伸手抚摸顾寰暴露出来的森白指骨,轻柔如同抚摸沉睡婴儿的脸庞。这一幕并不格外私密,但是就是令人无法直视。片刻后人群响起嗡嗡的劝慰,节哀二字终于来了,如同一阵无关紧要的风掠过无知无觉的树梢,打了两个转,不敢再吹拂下去。
谢陵是其中地位最高的一个,看了看齐昭昀,先令其他人散去了,准备设立灵堂,做一个祭奠的章程,弄一副棺材收殓,自己则留下来,打算把齐昭昀拉出去。
然而齐昭昀在轻轻碰触了几下顾寰的指骨……手之后,就望向了他的脸。幸而江水并没有浸泡他太久,整个人都没有肿起来,但尸身早已发臭,不再如同生前一样,怎么都不能说是一如既往,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是齐昭昀的眼神,和他活着一模一样。
或许经历死亡就是会让人疯掉。
谢陵莫名觉得自己其实应该退后,关上门让他们独处一会,或许齐昭昀还得说说话。但是不行,开始腐烂的尸身不能久留,必须尽快处理,否则最容易引发疫病。他终于在心里咒骂起来,咒骂巫国的疯女人,咒骂那支害死顾寰的箭,咒骂先前刺杀他的人,又咒骂为何自己是必须面对这时候的齐昭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