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生一住三天,表现出颇好的修养和少有的耐心。
据蒙生的母亲说,蒙生自当上镇长后,这是在家里住的时间最长的一次。他忙得很,他是公家的人,啥时候来都是’看上一眼就走了,和我这个当妈的说不上几句话。蒙生的母亲控制不住地激动起来,眼里像蒙丁一层雾。这是一个朴实得像草一样的女人,一个善良得像羊一样的母亲。第一眼见到时,我是产生了幻觉的,真以为这就是我的母亲呢,差一点脱口叫出声来。我不清楚叫出那一声来会怎样,蒙生的母亲会答应吗?也许会的,以我和蒙生的情分,就差穿一条裤子了,叫了和答应了都不显得唐突吧。蒙生当时不在场,在西墙根下无师自通地捣鼓着那辆吉普车,说是化油器不好使。宝元老汉放羊去了,屋里只有我帮着拉一只老旧的风箱,风箱呼嗒呼嗒地响,扇得风箱上的一小撮鸡毛像一只走投无路的老鼠。蒙生的母亲在一张城里人已经难得一见的大案板上擀面,擀出来的面圆得像一只牛车轱辘,就知道是手到家了。亮晶晶的,我还以为是蒿籽面,就有些馋了,一问才说不是。蒙生的母亲说宝元老汉不吃蒿籽面,闻见都头晕,嘴里直往出冒苦水。他们一家三十年都没吃蒿籽面了。
蒙生的母亲话不多,也就那么几句,然后保持缄默。直到做好了饭,蒙生的母亲突然又说,蒙生的媳妇我们还没见过呢。
我吃惊地望着蒙生的母亲,这怎么可能?
人家不愿意见我们这个公公和婆婆。蒙生的母亲说。
我说,为什么?
嫌弃。蒙生的母亲说了这样两个字。
我的脑子有些膨胀。
吃过饭,蒙生带我在西滩上走走停停,他的眉眼间挂着猎人般的自信和轻松,吉普车也是身轻如燕,如履平地,沉稳的引擎声伴着淡淡的汽油味四处弥漫,仿佛摸透了主子的心思,忠实的奴才似的。车过之处,有灰色的野兔和浑身布满麻斑的鸟儿鼠窜惊飞,转眼又消失在另一片草浪里。阵阵回荡的秋风中,草香浓酽似酒,令人陶醉。据我所知,在镇政府管辖的地界里,西滩是最好的一处天然草场,这让许多牧民心生嫉妒,不过也没有什么办法,草场是承包了的。老实说,连我都有些嫉妒了,我父母承包的那一处草场,却有着大片不毛之地,主要是沙漠占去了其中的大部分面积。养骆驼还行,放羊便显得很勉强了。近些年羊绒又很值钱,不难判断宝元老汉的日子会过得比其他牧民要滋润得多。
这是一块金不换的风水宝地啊。
我和蒙生下了车,坐在草地上抽烟聊天。我的心里有一块化不开的疙瘩,就是蒙生的母亲说过的那一件事情:蒙生的妻于至今不肯相认公公和婆婆。我说,你是怎么搞的?弄得两个老人很伤心。蒙生的脑子也真是好使,反应特别快,然后直视我说,是我老娘告了我一状吧?我说,哪有媳妇不认公公婆婆之理。蒙生沉默半晌,眼望着草滩,脸上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蒙生说他也没有办法,那是一个很势利的女人,自以为出身领导干部家庭,人长得也有几分姿色,工作又称心如意,就不把蒙生的父母放在眼里。之所以会嫁给蒙生,是看中了他的学历,以及将来可能有的前途。果不然,蒙生当上了副镇长,他妻子不但不收敛自己的不孝行为,反而摆起了贵妇人的架子,更不把蒙生的父母放在眼里了。蒙生的妻子我是比较熟悉的,见了人笑模笑样,却原来是装出来的。这样的女人往往工于心计,很难对付。蒙生的无奈,看来也不是故意的。
蒙生说,狗日的,看我哪天不休了她。
我说,你这是放屁!
蒙生说,现在当然不行,我怕影响我的前程。
我说,这才是问题所在。
蒙生说,所以我得搞个情人耍耍。
我说,你就不怕惹火烧身?
蒙生就很流氓地笑了:千万保密。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蒙生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他此次的西滩之行,有着更大的意图,在我看来,就是地地道道的一个大阴谋。天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差不多将西滩转了个遍,在回去的路上,蒙生像是有意无意地对我说,我爹年轻的时候还是个农民呢,他怎么就看不清楚这西滩上能种出大片大片的麦子?
。。。。。
我如梦初醒。
4
宝元老汉在一张半尺见方的白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时,手抖得像筛糠。
说宝元老汉一个字都不识,也是不准确的,他至少会写三个字,那就是自己的名字,最初写这三个字的时候,像蚂蚁爪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写得次数多了,就不难看了,甚至是有了一些功夫的。手抖得太厉害,那是过于激动的缘故,他是有充分的理由这样激动和颤抖的。你想啊,多少年了,宝元老汉是那么长久地注视着徜徉了半辈子的西滩,从一个壮汉变成一个老汉,像一棵蓄根的草那样轮回了几十次。牧民的土地就是草场,和农民面对土地一样,都能够具备等同的心理效应。
那张半尺见方的白纸叫做草场承包书,那是一个牧民拥有草场的见证。鲜红的大印明确无误地告诉人们,承包期五十年不变。这是人民政府的大印啊。于是,宝元老汉激动得浑身颤抖。
我们一生都在追求所谓的完美。如果我们不是把完美理解得过分苛刻的话,那么作为一个牧民的完美,宝元老汉似乎已经具备了。这完美的全部内容,无疑又都是写在广阔的叫做西滩的草地之上的。
五百只羊。
四十峰骆驼。
十一头驴。
二十头牛。
一匹马。
。。。。。
宝元老汉没给儿子说透的还有五万元钱。钱和草场承包书一同被宝元老汉压在了箱底,贴身的钥匙将他腰窝里一块松弛的皮肉都磨出了老茧。那老茧在黑暗中闪着光亮,只有蒙生的母亲知道。然而,蒙生的母亲却不知道箱底里究竟压着多少票子,她从来不去打听,也不敢打听,只是“知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她是做不了针尖大的主的,她只是屋里的一个会走路的摆设而已。
其实,就宝元老汉而言,他的收入远远不止五万元,而是要比这个数字多出好几倍。问题是,宝元老汉供养两个儿子上学,直到蒙生大学毕业和蒙土高中毕业,细算起来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再加上草场承包后的这些年里,有过几年的大旱。为了让牲畜度过干旱的年景,也要不断地投入,购买干草和饲料。因此之故,宝元老汉压在箱子底的钱不会很多,在这一点上,宝元老汉具有很好的心理状态。千年有一个轮回,宝元老汉的牲畜保持在基本稳定的数字上迂回波动上下起伏。假如年年都像今年这样风调雨顺,牧民的日子就该过成皇帝的日子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天有天道,地有地理,都是违不得的。我初次见到宝元老汉时,立刻感觉到那张写尽了沧桑的脸上透着少有的自信和平静。这使得我对宝元老汉不仅产生了好感,更有一种敬畏。
蒙生说,别的牧民只要看见上面来的领导,少不得唉声叹气,紧接着提出一大堆要求。他们提出这些要求的时候,又都是理直气壮的。有的牧民一年四季吊儿郎当,烧酒当茶喝,赌博不要命,成了靠政府养活的“老疙瘩”(蒙生的原话)。作为分管农林畜牧业的镇长,蒙生差不多每天都处在这种纠缠不休的包围之中,有时他像躲避瘟疫一样四处藏身,我那破旧的小屋便成了他最为理想的避难所。宝元老汉在他几十年的牧民生涯里,从来不向政府伸手,没有接受过任何扶助与救济,表现得相当有骨气。对此,蒙生对父亲倒是由衷地佩服,在我面前多次表扬过宝元老汉。不吃热包子,就要争一口气,这一点像我。蒙生有一次喝酒喝得多了些,这样对我说。
我说,大逆不道,是你像你爹。
蒙生就不要脸地笑了。
桌子上是酥油、酸奶,还有在煤油灯下熠熠生辉的手抓肉。宝元老汉杀了一只五十多斤重的绵羯羊,那肋条上的油比猪膘还厚,满屋子肉香扑鼻,就像我们钻进了一只烤全羊的肚子里。蒙生说得没错,我们果然吃上了原汁原味新鲜无比的手抓肉。杀这只绵羯羊时,蒙生一边剥皮一边向着我挤眉弄眼,一副坏笑,悄悄地对我说,今天老爷子可是出手大方,若放在平时你想都别想,做梦去吧。我不懂其中缘由,傻瓜一样看着蒙生。蒙生说老爷子好抠门的,羊是他的命。还说这是看我的面子,他是沾了我的光才吃上手抓肉的。对一个牧民而言,尤其是对宝元老汉这样的牧民,这样的吃喝实在是算不上奢侈。但是宝元老汉一年四季却很少吃肉,吃从活羊身上挤出来的奶,以及从奶里提炼出来的酥油。常将有时思无时,莫到无时盼有时,这是宝元老汉一生的信条。
宝元老汉的酒量正经不错,又放下长辈的架子,一个人对付我和蒙生两个人。酒喝到第四瓶上,蒙生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住了,醉眼蒙昽地倒头就睡。问题是宝元老汉也有些醉了,酒杯端不稳当,有三分之一的酒液晃出来洒到了手抓肉上。我提出不再喝了,怕宝元老汉身体顶不住。宝元老汉说不喝哪能行?你是客么,得招待好。再说了,若要喝好,主人撂倒,你还没把我这个主人撂倒呢。宝元老汉的热情打动了我,我说我们说说话行吗?宝元老汉想了想说,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