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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想拍他的手（第1页）

爸爸坐在沙发上，在玩一个小本子，翻来翻去地看，他半躺在沙发上，头不太舒服地悬在半空中，没有靠在椅背上，手上的“小天才”儿童定位手表的湖蓝色表带那么显眼，腕上还戴着三串珠子。我突然想拍爸爸的手。

“爸，把你的手举给我看，我想拍你的手。”

“好。”

要拍手嘛，爸爸伸出右手，在我面前灵活地晃动，把手翻来翻去，像在做手心手背的游戏，一会儿掌心，一会儿手背。他的手指不长，五指分开，指头微微弯曲，指尖向内，像一个小陀螺快速转动着，转动给女儿看他的手。

“啪”，我拍下。“糊了。继续来。”

我又说：“把你的手打开。”

爸爸伸直了他的右手，仿佛有声电影，“啪”的一下，将整个手掌在我面前平摊开来，定格，不动。这只手并不苍老，皮肤也并不皱皱巴巴，而是平平整整的，在这里看不到年龄，没有写着七十八的岁数。爸爸年少时就外出求学，一生没有做过多少农活儿，手上没有镰刀刀疤，也没有伤痕，甚至没有多少老年斑，岁月在这双手上留下的痕迹并不重。

但是爸爸用这双手，一直在建设我们的家。年轻时，他一个人从偏僻乡村赤脚到成都一所财经中专上学，毕业后分配到一个小镇上，然后拉扯兄弟们一个个进城。以前每次回老家，总是挑着大包小包，在什么都要限量供应的年代，他把猪油挑回家，把白糖带回家，把布带回家，能带的，爸爸都装成两大包，往肩上一挑，都带上。还记得我五岁那年，我们一家人回老家过年，那时交通极不方便，需要坐一个通宵的火车，再坐四小时长途汽车，还要走一小时山路才能到爷爷奶奶的家。火车上挤满了人，爸爸仍然用扁担挑着两个大包，那一夜爸爸坐在他的挑子上，我依偎在爸爸的怀里，安安静静睡了一宿。

这个小个子男人，似乎从不在意自己的身高，从不在乎自己的长相，走到哪里都是抬头挺胸，腰板儿挺得特别直，他的头脑一直可以用聪慧来形容。他的脑瓜子里有着很多生活的智慧、工作的智慧、为人处世的智慧。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觉得里外一把手的爸爸是我学习的榜样。无论遇到什么事，都镇定自如的他；无论遇到什么人，都不卑不亢的他。那就是我心目中最普通、最平凡，又最靠近的英雄模样。

爸爸来我家时，总是喜欢看那本瑞典画家卡尔·拉松的画册《我们的家，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农庄》，每次他来，我都从书架上取出来，给他看。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戴着定位手表，手上还挂着几串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木头珠串，他一页一页地翻，慢慢地欣赏一幅一幅插画，他看书的时候特别安静，沉醉其中。

我总是悄悄拿出相机想拍爸爸的手。面对镜头的爸爸，会有些不自然地抬头，也努力想表现得更好，却不知该做何表情，只是怅然地望着我。

“爸爸，你不用看我，看书就好了。”

于是他又低下头去，慢慢地一页页翻起来。

书里有些图画，爸爸翻看到也想和我讨论，但他已说不出太多有逻辑的语言，只是指着图和我分享：“你看这个，花。”爸爸也爱美、爱花、爱日常，我和亲爱的老顽童多么相像，他遗忘了很多，又有些东西始终沉在心底一直记得。

我在旁边拍他正在翻着画册的手，他一边翻，一边一字一句地指读：“我们的家，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农庄。”然后他看到我拿着相机拍他，以为我在拍书上的画，每翻一页，就问我：“这个搞不搞？”

我说：“好，搞。”

他慢慢地一页页从前往后翻，我也慢慢地拍。手指翻动书页的样子、手指压在书页上的样子、手指从一行一行字中掠过的样子……

爸爸的这双手，曾经打过算盘，在最开始参加工作时，在商店里帮别人剪过布，写过毛笔字，做过鱼香肉丝，挑过猪油回老家……

而今这双手就只喜欢乱翻东西、折叠东西了。有时候他又突然对一个空白笔记本感兴趣，一页页地翻开来看，给我说：“看，都没写过。”“嗯，没写过。”爸爸走后，我发现那个笔记本不见了，每次他来，都会自己带些“礼物”回去，有时是放在鞋架上的袜子，有时是先生的剃须刀，有时是我的眼镜，有时是儿子的一个充电器……爸爸最感兴趣的是我家沙发上放着的一张披肩，那是一个好友送的，坐在沙发上觉得凉时，可以搭在腿上取暖。

每次走时，爸爸都要把那块大披肩裹着装进包里，但总因为“目标”太大被我们发现。

“爸，这个是我们家的。”

“噢，是你们的噢。”

哈哈，他一脸坏笑，然后笑嘻嘻地拿出来。

妈妈后来照着我们家毯子的花样，给爸爸织了一条，奇怪的是，在家里，他并不怎么喜欢那个“大家伙”。

每次爸爸来时，我总能在他的包包里发现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卷着的一大卷餐巾纸，几只袜子，一个名片盒，里面还有他在某公司任职时印的名片，过去上班时的工作证，一条毛巾，一个五厘米大小的本子……

爸爸的包包和衣服里能装的东西真多啊。他总是不说话，静静地给我看他包里的那些宝贝。

“这个是你以前自己开公司时印的名片噢？叫明楷公司。你以前就叫明楷噢？”

“对，我以前是叫明楷。”

明楷是爸爸从老家出来时的名字，爸爸出来上学，自己给自己改了名儿。这个时候，他还记得那个曾经叫“明楷”的少年。

爸爸曾说，奶奶在年老时给他留下过话，说他这一生什么都不会缺。爸爸在七十岁左右时和我念叨过：“我确实这一生啥子都不缺了。你奶奶的话是对我这一生的祝福。”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听到爸爸对我说这样祝福的话，他慢慢都不记得怎么说话、怎么写字了。

我去做晚饭，妈妈开始教爸爸写自己的名字。

妈妈一笔一画地教爸爸写字：“你姓唐，你看，一点，一横，一撇，横折，横，横，竖……这个就是唐，来，写一个。”

爸爸握着签字笔，一笔一画地跟着妈妈写，有时会多写一横，有时那一竖又写得太长，写到“口”里面去了。

“不对，不对，是这样。”妈妈又极有耐心地再教一遍，爸爸再写一次。

我在厨房里听着两个老人家的对话也偷偷觉得幸福，其实他们没有什么对话，都是我妈一个人在说，爸爸不怎么出声。但是，我知道他们俩都在，这里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