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震哼了一声道:“别嘴硬,你才熬了这么会儿工夫,留口气慢慢熬吧。”
那边绑在炉子上的终于忍不住了喊了起来:“狗汉奸!杀了老子吧!”张震慢慢移步过去,原来那火炉子已经烧得烈火熊熊,那人背上的衣服开始冒白烟。
张震对赵小六子说:“把炭扒出来点儿,盯好,别烤死了。”
又转到老虎凳跟前,那人已经疼得只有倒气的份儿,紧闭眼睛从牙缝里咝咝出气。张震问:“小孙,说点儿什么。再忍下去你那腿可能就废了。”小孙没听见似的。张震朝络腮胡使个眼色,络腮胡抓一块砖把他两脚使劲往上一扳把砖塞了进去。小孙啊啊大叫着朝张震啐了一口浓痰,张震一闪躲开了。
他吹着口哨逛到走廊里,看看那些面壁思过的人。盯着他们的成三儿原先就是个混混儿,惯会捉弄人的,拿着根竹枝来回敲打着监督他们站好,有人背上衣服都被抽破了。
张震晃到楼上去上了个厕所,脑子里还在转:怎么办?外面那些个可以揍一顿让家里人拿钱来赎。里面这四个,瞎子都看得出是死硬分子,而且又是自己带着被抓的。没法放,又不忍往死里审,那都是自己同志啊!更重要的是佐藤就是在用这法子试探自己是不是真叛变,稍有不慎,马上前功尽弃。他边系裤子边转身,眼锋一扫门边一个黑影闪去,一定是佐藤派来监视自己的人!他冷笑了一声在洗手池打开龙头洗手,不动声色地看着镜子里背后的情况。门口有监视自己的人,窗外也有,监控得还挺严。
他甩着双手在衣服上擦干了,吹着口哨又走回审讯室。
那个昏过去的人已经醒了,恶狠狠地瞪着他。他冲络腮胡点点头,又朝那人指指:“给他俩掉个个儿。”络腮胡对赵小六子说:“兄弟,搭把手儿。”两人走过去把王长林倒吊起来,把那人正着吊上。
老虎凳上小孙昏过去了。张震对络腮胡说:“看着他们,昏过去了就泼醒。
都不想说就慢慢耗,看谁耗得过谁。”他往桌前一坐,“弟兄们,来,继续。今晚咱们通宵,看谁手气好。”
王长林等人听着张震这话,恨得牙痒。他们用眼神互相鼓励,坚持,再坚持。
周园大门口,茉莉提着大食盒来送酒菜,哨兵不让进,她一赌气正准备转身回去。赵小六子出来远远就骂:“你个小赤佬还想不想做生意了?叫你弄点酒菜这么晚才来,想饿死老子啊?”
茉莉提着食盒一只手伸出去说:“两块大洋。”
“老子是侦缉队的知道不?敢跟老子要钱?”
“何翻译官是我二叔知道不?佐藤太君也常光顾小店的,太君都给钱!”茉莉两眼骨碌着,看赵小六子也不像啥狠角色,伸出去的手坚决地又往前伸了伸。
赵小六子悻悻然地掏了半天,只有一把法币,递给茉莉,没想到她摇摇头不收,赵小六子急了:“哎,臭丫头片子!法币也是钱!不要拉倒!”伸手就去夺食盒。
茉莉拎着食盒朝后退了一步,两人正纠缠,张震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劈手夺了食盒朝赵小六子骂道:“一个小丫头都对付不了,真不知道怎么干侦缉队的!”
说着扬长而去。
茉莉气得在后面跳着脚大叫:“你还没给钱呢!两块大洋给我啊!”
赵小六子幸灾乐祸地把一把旧法币往她手里一塞颠儿颠儿地走了。
茉莉朝他背影啐了一口骂道:“不要脸的侦缉队吃白食啊?没钱就不要吃!
好酒好菜叫了,还要人家这么远送来,钱也不给,当强盗去啊!不要脸!狗屁侦缉队!强盗!”方言俚语说快板般清脆的叫骂,她跳着脚骂一会儿见没人理她,气呼呼地转身往回走。背后噼噼啪啪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赵小六子跑着追上来,她吓得撒腿就跑一边大声尖叫:“吃白食不给钱还想干吗啊?追我做啥?救命啊!”尖利的嗓音喊得山响,四下里狗叫声一片,周遭人家的窗里纷纷探出人头。赵小六子骂道:“你喊个屁!太君让我给你送酒钱。”
茉莉半信半疑地站住,侧身看他,随时准备再跑。赵小六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把两块大洋往她手里一塞,气呼呼地说:“我的钱还我!”茉莉把大洋拿到眼前对着月亮仔细看看又咬了咬,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旧法币还给赵小六子,堆起笑脸道:“谢谢!哥哥以后多去光临小店啊。”说完转身欢天喜地跳着跑了。
赵小六子骂骂咧咧朝她背影啐了一口道:“臭丫头,狗脸跟门帘子一样,说翻就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茉莉和赵小六子张震为一顿酒菜的纠缠吵着了佐藤,他站在窗后看到了张震和茉莉两个人的另一面。张震开始抢老百姓东西,从以前那个号称“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共产党已经开始发生质的改变。而那个小茉莉,让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完全没想到那个低眉顺眼机灵活泼的小姑娘居然还有如此刁蛮泼辣的一面。
这一笑让他酒全醒了,他叫赵小六子把钱给人家,又叫人给他打水擦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和服,新沏了一壶龙井捧着,迈着鸭子步下了楼。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小楼里他的木屐声显得清晰诡异,笃笃回荡在走廊里。月光从走廊尽头的窗口照着他的身影,灰色和服背后那条青色团龙在月影下伸缩翻滚,很是吓人。
走进地下室,眼前的情景有点意思,沿墙一排黑影如鬼魅般耸着,成三儿拎着竹枝来回晃荡,不时抽打站得不直的家伙。有人在低声饮泣,有人在高声呼痛。成三儿看见他赶紧鞠躬笑道:“太君好,太君辛苦。”他走过一个哭哭啼啼的人身旁,伸手扒拉他一下,那人转过身来应手而倒,抱着他的腿哭诉道:“太君,我冤枉啊,我真的是冤枉的啊,我啥都没干,太君要啥都行,放我回家吧!”
审讯室里传来哗啦啦摇骰子的声音,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在叫着大大小小,一瞬寂静后爆发出一片欢呼和叫骂声,络腮胡大叫:“哈哈,大!大!我赢了!给钱!给钱!”
佐藤脸唰地阴沉下来站在门口,成三儿想挤进去通报被他抬手止住了。
审讯室里,那张宽大的审讯桌上,半边酒菜狼藉,半边一个骰筒、两堆钱,几个人围桌吆五喝六。再一细看,犯人或绑或吊根本没人审讯。他大踏步走进去一把推开挡道儿的浩子,把桌上的骰子筒抓起来一把摔在地上大喝:“混蛋!”
几个人除了张震谁都没想到老佐藤会鬼魅一样冒出来,吓得跳起来乖乖站着不敢喘气。
佐藤一个个挨着盯过去,几个人全都垂下眼皮或者把目光挪到别处。最后,他眼神落在张震脸上。张震满不在乎地迎着他目光,嘴角一丝玩世不恭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