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影一欠身说:“张伯伯精明,小女子啥事也瞒不过您。”
“上次你让我帮忙买粮我就轧出苗头了,你跑了这一年是去四爷地界了?”
“我无路可逃,谁打鬼子我就投谁。我要给我爹、给宁城抗捐的商人、给所有被鬼子祸害的人报仇!”罗影说着眼睛都红了。
“轻声!”张老板眼风朝外一扫,只见几个商人前后脚络绎进来,“有事改天去家里谈。”
“好。张老板,小女子我全靠您提携,今天来是想加入商会的,要能为咱宁城的商行做点小事那是深感荣幸,有用得着小女子的地方还请张老板吩咐。当然,”她站起身朝张老板又是深深一揖说,“更多还是我要仰仗商会这棵大树,把自家生意做得顺溜一点儿,请张会长多多指教。”又转身对刚刚进来的几位商人团团一揖说,“请各位前辈多多扶持。谢谢!谢谢!”
“哈哈,小茉莉,那我也是你前辈了?”罗影抬头一看,是张小开笑嘻嘻地瞧着自己,连忙嘘道:“茉莉已经死了,葬了。现在我是罗影,上海三圣堂罗大老板的干女儿,何家店铺新雇的掌柜。”
大家互相看看,点点头,张小开在自己嘴角轻拍一掌说:“对对对,看我这张臭嘴,又瞎说了。罗掌柜好!”
罗影也笑嘻嘻地说:“张小开好,张小开吉祥。”说着手帕儿一扬学戏里的范儿给他行个屈膝礼,把一屋人都惹得哈哈大笑。张老板一口茶呛了,罗影上前两步帮他拍背,说:“不好意思,小女子逗大家一乐。”
大家坐定,张老板咳嗽一声,皱着眉头缓缓说:“今天把大家召集来,是有事相商。”罗影有点尴尬,起身说:“原来今天是商会议事,罗影来得鲁莽了,先行告退,改天再来拜望各位前辈。”
张老板抬抬手凝重地说:“坐,你现今也是何记三家店铺的掌柜了,一起听听吧。”他对大家说,“昨天,宪兵司令部和政保局都来了通知。”他从公事包里抽出两封信函,环视着大家,“他们又要加赋税。从下个月开始。”
张小开一下就跳起来:“还要加?这政保局成立才多久啊?这是第几次了?!”
罗影忍不住插嘴:“原来和佐藤的协议不作数了吗?!”
“显然是不作数了。”张老板叹了一口气说,“佐藤死了,宁城发生了很多变化。以前赋税的事佐藤一把抓,现在特务机关没了,改成宪兵司令部的特高课,藤井当了宪兵司令。南京又来立了个政保局和警察局,两家才开张就伸手,宪兵司令部那边是当然不放手,谁拿张二指宽的条子来都想从我们头上刮油水。”他越说越气,声音不禁大起来。莫老板一巴掌拍在身边的红木茶几上,盖碗茶的碟子盖子被震得噼里啪啦乱响,骂道:“娘希匹!当我们是死猪啊?谁想砍一刀就砍一刀?!”
“我们现在比死猪也就多一口气啊!”黄老板叹道,“现在赋税的事到底谁说了算?这必须要立一个规矩,回到原来佐藤管事的方式,我们只要对付一个人就可以了,现在这样……”他叹气摇头。
张小开说:“再来一次抗捐?”
张老板摇摇头说:“不是那时候了,现在再抗捐,都不用日本人出面,政保局和警察局一眼就会看清是怎么回事,会把我们……”他有意无意地看看凝听的罗影,“马上跟四爷连起来……”他欲言又止。张小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感叹说:“落到那些汉奸手里,那我们就死定了。”没人接话,屋里安静极了。
“按说我们应该给南京系的政保局交税,好歹也算国民政府吧。可宪兵司令部还继续跟我们收税,现在连警察局都跟我们要治安捐,如果我们给了,下次侦缉队也跟我们要怎么办?”张老板自言自语,屋里静得连蚂蚁爬过都听得见。
罗影听得见每个人的呼吸声,却听不到话语声,她轮番看着在座各位装泥菩萨,急了。总得有人说话,都不说,我说!她下狠心默数着——一、二、三!张嘴说:“各位前辈,按说今天没我说话的份儿,可既然听了,就瞎说几句。”几个人的脸一下都朝向她。
她看着大家说:“日本人步步紧逼,汉奸,啊,跟日本人混的家伙比日本人还贪。就像张会长说的,这次再让步,下次谁都敢跟我们伸手了,这还不算三天两头去店里敲诈勒索的小虾米。这样下去没法做生意!”她一下站起身来说,“我们不能退!就是要回到佐藤协议上去,那是我们用命争来的!我们只对宪兵司令部,除非藤井下公文给我们,让我们给谁纳税,其他人我们一概不认,用日本人顶他们。”她对张老板说,“这样,我们只要对付藤井一个人就行,他虽然狠但比汉奸好糊弄。”
张小开摇头说:“你不知道,政保局和警察局那些家伙狠着呢,那手段一点儿不次于日本人。”大家纷纷附和,黄老板苦着脸说:“这中国人一旦把自己当了日本人啊,就比那日本人还日本人了。”
莫老板呸地啐了一声道:“他们还配叫个人?顶多算条狗好吧?那次我看龟田大佐把政保局冯局长骂得狗血淋头的。龟田走了,他回头把手下骂得狗血淋头,把走私违禁品的商人直接拖出去枪毙了。后来听人说其实那个跑单帮的贩了一船洋布来,已经过了日本人卡子,却被政保局下面的缉私队抓了,好处费人家也给了,还不知足,要吞人家的货,人家就分辩了几句,就不干了非要抓起来。
两下里嚷嚷起来,搞得码头上人山人海沸反盈天地围观,惊动了路过的龟田。”
大家都摇头,张小开说:“现在做生意谁不贩点私货?船船都交过路钱,还赚什么?”他转脸问罗影,“小掌柜的,你这趟也不少货吧?”罗影笑嘻嘻点点头:“不过我运气好,没碰到那些王八蛋。”
“你哪是运气好啊,那天我都看见了,侦缉队那些人把个码头城门都站满了,缉私队的根本靠不上边儿。还是你二叔有本事!”张小开有点嫉妒有点调侃有点苦涩地说了。大家全看着罗影,这个刚才还慷慨激昂地要抗捐的人,原来也是个靠汉奸赚钱的人……
张老板叹息:“眼见着又要操心办年货了……”屋子里一片唉声叹气。
而罗影,却心里有苦说不出:我这本来是想商量给新四军买粮的事的,怎么为抗捐的事折腾上了?可是,不解决这事,商人们也不能和新四军一条心。
她张了几下嘴又闭上了,不能为自己分辩啊。大家鸡一嘴鸭一嘴地议论着,说来说去最后还是张老板一锤定音:“咱们还是先去找藤井,让他拿主意。反正糠皮里就这么点油,给了皇军就不能给政保局,不能两头支应。”大家一致同意,可是对那些汉奸还是怯。
罗影想想握住拳头干脆地说:“那些王八蛋交给我!”心知不干掉几个铁杆汉奸这些商人是不会帮自己买粮的。
大家惊奇地望着她,她诡异地笑道:“不是还有我干妈吗?咱明着不行还不能阴他们?!”
莫老板一拍茶几道:“三圣堂!”大家会意地相视一笑,都以为罗影要借三圣堂的人来教训政保局的坏蛋。只有张老板深深看了她一眼:新四军近在眼前,政保局的王八蛋要倒霉了。
何记酱园。前面店堂里各色小商贩人来人往,何三儿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客人大多是乡下小贩用土产干货换酱菜,小狗子前店后院不停脚地跑,屋里充溢着汗酸臭味。后院里更是人声鼎沸,几十个酱菜缸来不及地倒腾着。罗影转着看那些酱缸,不时拈出一块酱菜尝尝,连尝几块后她不干了,皱着眉头跟胡管家说:“这样不行,酱菜一定要腌够日子,不能粗制滥造,会把何记酱菜的牌子做倒的!”
“哎哟我的小掌柜啊,他们这哪是来换酱菜啊,他们是来换盐的啊!我听说,”他凑到罗影耳边说,“四爷那地界盐缺得厉害,很多人都没盐吃,你想想人不吃盐怎么行?这盐禁运酱菜不禁啊,不就讨个巧吗?”旁边等着取酱菜的几个小贩赔笑道:“掌柜的,确实不为吃酱菜的好味道啊,就冲着盐味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