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间,小上海的店堂里虽不算熙熙攘攘,但也坐了八成的客人。二楼雅间里,八九个客人团团围坐在一张大圆桌边。请客的,是现今宁城里叫得响的一号新人——罗影,罗掌柜。
张会长贵人晚到,罗影一身男装,在楼梯口恭迎,把他让到上座,自己二叔倒成了陪客坐在张会长下首,莫老板张小开黄老板等等一一重新落座。
酒过三巡,黄老板端杯酒说话了:“小掌柜的,不,罗掌柜,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你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老哥我在旁边是看得眼热啊。我敬你!”
“黄老板,这怎么敢当?不敢当不敢当,我敬您,敬您。我先干为敬。”罗影赶着站起来喝了一大口,呛咳着说,“这酒怎么这么难喝啊?”回头大喊一声,“小凳子!这是我要的最好的女儿红吗?”小凳子正端着一托盘菜上来,闻声把菜上好端着坛子仔细闻闻说:“掌柜的,是上好的女儿红。”
“天啊,原来上好的女儿红就这味儿啊?这么难喝你们怎么那么喜欢喝?”
罗影这一惊一乍的,一下把满桌人都笑喷了。
“张老板,看我这侄女儿,她请客,才喝一杯自己倒先疯了。”何大头是有酒就乐,叫嚷着,“来来来,我来打个通关,大家划几拳,搞两杯搞两杯。”
“二叔先等等,我给大家介绍一个人。”
“谁?谁呀?”何大头东张西望地到处看,大家也都好奇地看看门口又看看罗影。
“张亮,跟各位老板们正式见过,以后大家多交往。”
一直坐在下首不言语的张亮端起面前的酒杯,对大家做个团团揖说:“各位老板,何翻译官,我张亮初来乍到,还请各位以后多多关照!”说完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抓过酒坛子喊一声,“拿大碗来!”小凳子赶紧捧了一只饭碗过来,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端起来,又对小凳子说:“给各位老板都满上。”
“张亮,各位老板都是有大见识的人,这里又没小姑娘,你就把那破帽子摘了吧,还怕吓着人?”罗影的话其实是各位老板心里的话。张小开笑道:“就是啊,男子汉大丈夫,本不以长相论英雄,难不成还怕吓着我们吗?哈哈!”
张亮豪爽大笑着把礼帽一摘:“既然这样我也就不戴这劳什子了,这半天捂得我够受。”
他帽子一摘,全桌人虽都说不怕,却也不禁都滞了一下,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小半边脸上全是烧伤的疤瘌,一只耳朵烧得只剩个揪揪儿,只有两只眼睛亮晶晶虎虎生威非常有神。他用大碗连敬了众人三碗,大家全被他的豪气和酒量震住了。
罗影笑嘻嘻地说:“大家不要被他的脸吓住了,他心很好,功夫也很厉害,救过我的命,是干妈专门请他来帮我的。”
这下大家更对他另眼相看了,张老板心知这就是她要用来对付汉奸的人了,赶紧端起一杯酒说:“兄弟,以前老哥眼拙,看轻你了,我给你赔罪。”又对大家说,“都陪着陪着,以后张兄弟就是咱们兄弟了,道上要是有什么麻烦,可全仰仗您了。”大家纷纷附和,连原本大咧咧的何大头也有几分怵了他,讨好地端起酒杯。
江南春夜出了名的妩媚,小桥流水,树影婆娑,灯影摇曳,月色阑珊。春香楼后的小巷,又起了几家跟它抢生意的暗门子,十来盏红灯笼挂出来搞得满街妖媚喜气。做妓女嫖客生意的小贩也三五成群地聚集在这左近,脂粉、头油和各种消夜的香气混杂着飘荡在风中。
花姐牺牲的小院,因为传说有厉鬼出入已经荒芜,爬满矮墙的爬山虎和蔷薇残枝乱七八糟纠缠着,桂树下的血渍虽已看不出,但依然泛出隐隐血腥味。在暗影憧憧人头攒动中倒成了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眼下就有两个人躲在矮墙后,悄悄盯着外面。
春香楼后门口,一个身穿黑色中山装戴小礼帽的男人晃啊晃的,趁人不注意一扭身进了春香楼。小院黑影里,一个人低声说:“他就是政保局缉私队的孙队长,最近常在小怜香……”两人嘀咕完,一人起身走了,另一个继续蹲守。
春香楼里,人来人往。老鸨子翠花满头珠翠脸上粉渣子扑簌簌往下掉,殷勤地朝中山装男人迎来:“孙队长啊!您老可是稀客啊,我连着几天都不敢叫小怜香出堂会,就专等着伺候您老人家呢!”
孙队长色眯眯地在翠花粉嘟嘟胖乎乎的脸上捏了一把在鼻子上嗅了嗅:“老翠花,好香啊!可惜,粉渣子多了点。”
“要死啦,老娘我年年十八!”翠花嗲声嗲气撒着娇,花绸手绢朝他脸上一扬水桶腰一扭仰脸朝楼上喊道,“小怜香!下来接客!”楼上一个大茶壶公鸭似的嗓门拉长声喊道:“怜香阁小怜香姑娘接客!”接着一个脆生生娇滴滴的声音应道:“妈妈,我来了!”
孙队长眉开眼笑地抬眼看去,一个被粉红印花旗袍勒出三道弯的娇小女子妖媚地扭下楼来,举手投足间高开叉处露出白花花的大腿,瞬间几十个男人一起仰视她裙底那血红的底裤,场景也蔚为壮观。孙队长笑得嘴角一颗大痣上的黑毛乱颤,双手挓挲着迎上前去,满嘴里“我的小乖乖,我的小心肝儿”乱嚷,色眯眯的眼睛除了那女人连楼梯都看不见,绊了一下直接摔到小怜香脚下顺势抱住她腿扯了下来,滚地葫芦似的滚成一团,也不知是真摔还是假摔。
全场大笑欢呼,摔倒的俩人也不生气,嘻嘻哈哈地滚爬着挣扎起来。谁也没注意一个帽檐压住眉眼的男人在不起眼处悄悄看着这一幕,趁众人哄笑悄悄挪进一道帷幔后,从另一条楼梯悄悄上了楼,他沿着回廊一间间看着门上精致的木牌,春香阁、万香阁、芸香阁、聚香阁、含香阁、沉香阁,耳边是咿咿呀呀呢呢哝哝的娇俏声和南腔北调的调笑声,擦肩而过的是三三两两打情骂俏的男人女人,他犀利的眼神里漫出一丝不耐烦。转过回廊,房间明显大了,冷香阁、墨香阁,有了!怜香阁。
楼梯咚咚响,孙队长横抱着小怜香朝楼上大踏步前进,看热闹的妓女嫖客们又各忙各的各乐各的去了。老翠花满场子花蝴蝶似的飞着,觍着老脸跟恩客们打情骂俏,招呼着大茶壶小丫头们紧忙活。
夜渐渐深,喧闹的春香楼也渐渐消停下来,那些在大厅里打茶围、搓麻将、推牌九的人已经不多,看热闹的更是都走了。翠花打着哈欠对聚精会神赌钱的恩客们寒暄几句,嘱咐陪客的妓女:“好生招呼着大爷们。”扭啊扭的上楼回屋去了。
就在她快要走到怜香阁时,忽然听到一声非人类的惊叫声。翠花是见过风浪的,她最恨一惊一乍的女人,尤其是她家的姑娘!她凝神再听,却一丝声音也没有了。她飞速转动的大脑回放了一下那声惊叫,迅速判断出了是谁,拔脚就走。
二楼上,几个妓女嫖客站在怜香阁外一脸惊惶。翠花一步抢过去,嘴里嘟囔骂着:“小赤佬想死啊?吓着了客人看我不揭了你的皮!”一推怜香阁的门却没推开,她咦了一声轻声叫道:“孙队长?孙队长?”里面静悄悄没一丝声息。她回头招呼着已经上来站在她身后的大茶壶,指指房门,大茶壶轻轻敲敲门壮着胆儿喊了声:“孙队长!您、您在里面吗?”
大茶壶回头对翠花说:“妈、妈妈,又又闹鬼了……”
越是里面没声儿,他的腿越是哆嗦,回头看看翠花,翠花也被他搞得精神紧张,指指房门让他再敲,他硬着头皮加重力道又敲了几下,提高嗓门颤声叫道:“孙、孙队长?小怜香!出、出、出什么事了?”
里面还是没声儿。楼下几个胆大的客人也蹑手蹑脚地上了楼,跟在翠花身后伸着脖子想一看究竟。翠花还在犹豫,后面一客人低声说:“孙队长腰里有枪,那么煞星的人,什么鬼敢惹他?”
另一客人悄悄说:“噤声,后面巷子里死的那个女人你忘了?四爷杀鬼子,他是汉奸,啊不,是皇军的人。会不会……”
翠花一想,急了!这要是孙队长在自己这里有个好歹,这春香楼还想不想开了?不管是不是闹鬼,皇军怪罪下来肯定先把自己咔嚓了!她的胖脸和浑身的肥肉一下哆嗦起来,她推着大茶壶往前走:“把门撞开!”大茶壶惧怕地回头看她,她一把把他推到门上厉声说:“再不撞开扣你月钱!”
大茶壶的竹竿腿簌簌抖着朝后退了两步,鼓足劲儿咣的一声撞到了门上合身摔了进去。翠花傻了,刚才这门明明是拴着的啊!!!!!她忍不住尖叫了一声:“有鬼哇!”
紧接着是大茶壶破锣似的鬼叫声:“杀人啦!”
这下全楼的人都炸了,乱跑的,拿被窝捂头的,尖叫的,一堆人你推我搡朝外乱跑,拥出大门;另一帮人挤挤挨挨跑上楼梯,想看热闹。
翠花在身后俩客人的搀扶下,挪动着冬笋似的两只胖脚,门里门外倒腾了几下也没迈进去,就看见大茶壶趴在地上那两条腿一蹬一蹬的怎么也蹬不起来,屋里隐隐一股怪味冲鼻而来,那心里更是加了几分害怕。身后那胆大的嫖客耐不住了,把她挤到一边自己一步跨了进去。
后窗的窗扇被风吹得微微摇晃着,月色洒了一屋。一侧的雕花大床床幔低垂,两只白森森的大脚支棱着伸出血红的帐外,地下的大茶壶好不容易刚爬起来又哇的一声大叫趴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