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卫铉将定州检校刺史杨津迎入中军大帐。
杨津今年已经是五十八岁的老人了,他所在的弘农杨氏亦是一个实力雄厚的庞然大物,杨氏在中枢和士林的的影响力也许不如王氏、崔氏、郑氏、卢氏、李氏、冯氏几大汉家名门,但是弘农杨氏这几十年总共出了三十三个刺史、七个郡太守。其二兄杨椿现在更是车骑大将军、尚书右仆射,并且以此二职出任雍州刺史,都督雍南、豳二州诸军事。
这个家族的实力,可想而知。
杨津最疼爱的幼子杨愔当初其实和元深、元湛、温子升、宋游道其实一起败逃至定州城下,当元深叫门被拒之后,杨愔走到护城河前解释,可杨津非但没开门,反而怒斥一阵,一箭狠狠地射中儿子肩膀。
杨愔今年只有十六岁,亦是文武双全、精通骑射之俊杰,可是他的秉性和父亲极为相似,愣是不躲不闪,任由父亲发射的箭矢洞穿了自己的肩膀,然后跟着元深等人逃往高阳郡,投奔章武王元融。
当元深不幸落入葛荣军之手,杨愔和元湛等人侥幸逃到高阳郡,而后又被元融打发回京,为元深申辩。不过他们这一次还是来了定州城,先是向杨津解释元深并没有背叛朝廷,为元深正名,而后再回京。杨津见他们人数不多,倒是放他们入城了。
听完幼子和元湛等人解释,又见随行士兵只有数十人,杨津是相信了,可他始终不认为当初的做法没有错,只因定州城关系太大了,换成是其他人也不敢冒险,而且他数月前兵败回城的时候,一样被原刺史元固拒之门外,他不但没有怪元固,反而能够理解对方的举动。
卫铉也通过李神之口,了解杨津的为人。如果从征战在外的将军的角度来看,卫铉不太喜欢这个顽固不化、不知变通的杨津;然而对于他的高洁人品、大公无私的做事态度,卫铉却又相当钦佩。他觉得这种老顽固如果在腹地当大官、治理地方,那绝对是百姓之福;可要把他放到动荡不宁的“边境”,则无疑是一场灾难了。再从杨津目前位子来看,卫铉唯一能想说的就是朝廷识人不明、无法知人善用。
杨津这回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有元湛和次子杨逸。
双方稍作寒暄,分主宾落座。
“卫将军,我与李相州是知交,平时也有书信往来,不久前他还委托我收集工匠,说是将军需要?”杨津明白“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没有立刻提及正事。
“杨刺史明鉴。”卫铉欠身道:“上党、乡郡、襄垣三郡工匠匮乏,不但令民间器物短缺,就连军用器械亦是因此而不足。我看这边战火不断,便想吸引一些能工巧匠去上党定居,带动三郡手工业、冶炼业的发展;同时也是让河北匠户一个稳定的日子。以后他们带出来的徒弟多了,大家都还可以拿富余的东西卖钱、补家用。”
“将军的想法非常不错。”杨津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说道:“河北这边战争不断,即便平定葛荣与杜洛周,我看也要继续乱上一阵子。他们如果继续留在时势不明的河北大地,多半没有好日子过;要是去上党生活,也许开始不怎么习惯,但胜在长久和安稳。”
“杨刺史所言极是。”卫铉点了点头,微笑着问道:“但不知杨刺史能否帮忙募集?”
“这也是一桩活人之善举,乐意之致。”杨津说完,又向儿子杨逸吩咐道:“遵道,此事就交给你了,你明天就派人在境内收集几百户工匠,然后送去上党,务必多找一些技艺精湛的能工巧匠。”
“遵命。”杨逸连忙应命。
杨津安排妥当,抬头看着卫铉,沉声道:“卫将军,朝廷令各军向北平郡与贼众决一死战,既然将军已然到来,但不知将军何时出兵、决定怎么打?”
此话颇有咄咄逼人、颐指气使的意味,令人听得十分不适。一旁作陪的念贤、尧雄、韩轨、窦泰,以及奉命前来旁听和学习的第一镇代镇将段韶和神武军主将卫天、王思政、斛律光、韦孝宽、王雄闻言,尽皆心头大怒,脸色也变化相当难看。
他们是卫铉部下,便是尔朱荣和元天穆好像也没有对卫铉这般不客气,可是这个把有功大将拒之门外、直接致其落入敌的杨津居然“拿鸡毛当令箭”,对他们的主将“呼来唤去”,着实令人愤怒之极。
就在愤怒的念贤想要起身发难之际,卫铉忽然端起案上茶盏,先用中指轻弹两下,又用中食二指环住茶盏中部。
这是卫铉向众人发出的骁果军特有的暗号,令大家稍安勿躁。韩轨等人知道是什么意思,便都忍了下来;新来的韦孝宽、王雄虽然愤怒,可是他俩明白此刻的自己不光是自己本人,一旦发言的话,那便代表了整个骁果军的素养,又见一干主将“冷眼旁观”、“漠不关心”,便忍了下来。
卫铉也厌恶杨津命令一般的口吻,然而对方品级毕竟比自己高,更何况此时沉默不说话、远比冷颜相对或者发脾气更有威力;于是他不紧不慢的浅啜一口,复又放下手上茶盏,然后面带微笑的看着杨津,久久都没有说话。
一时间,气氛变得十分诡异。
“卫将军,老朽失态了。”沉默了一会儿,杨津意识到了什么,连忙站起身来,一礼及地。
卫铉千里迢迢的带兵来援,其实已经尽到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了,以后无论是在尔朱荣、元天穆面前,还是到了朝廷那里,他都有了交待。此时即便是借题发挥、怒而率军返回上党,朝廷以后也怪不到他的头上。
虽然全军上下目标明确,全部都想通过战争名扬天下、建功立业,但是卫铉此时是一军之首,他代表的是几万人的尊严;若他因为受人“迫胁”而软了下来,那他就没有资格当众人之首。故而他足足等了数十吸,这才礼也不回的说道:“我明白杨刺史忧国忧民,并无他意;请坐下再说。”
就那让杨津尴尬的沉默几十吸,令念贤和尧雄、韩轨等人心头大快。他们在河东无往而不利,也喜欢卫铉异常霸道的行事风格,杨津年纪虽然很大了,但他此时以官身与大家对话,而且处于有求于人的地位,所以并不存在“尊老”之说。若卫铉因“尊老”而失去自家风采,那才是骁果军的灾难。
与杨津一同而来的元宴、元湛、杨逸、杨愔、宋游道、温子升也明白杨津的口气惹人生厌,又见卫铉适可而止,顿时放下心来。
杨津是个内秀的人,脑子里并不尽是迂腐观念,只不过他这人口才极差、不太会说话;而他之前那番失礼的话语,主要还是瞧不起年少比幼子还要小的卫铉,故而自恃地位,不过脑子的倚老卖老的命令。
如今见此事揭过,他在暗自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恢复了理智,不再将卫铉当成地位低的后生晚辈,而是以同等地位来对待。
杨津重新入座,以委婉的口气再问一遍。
“左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