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成武殿偏殿,卫铉再次见到胡太后。胡太后已然撤下奢华隆重的朝服,改以一袭不显身份的月白常服,就连发髻也梳成飞仙式堕马髻。她这副衣着、妆容显得比较随意,不过帝王之家一言一行、衣饰妆容都有深意,岂能以常理度之?
她这是以常人会见卫铉,以示亲厚;同时也是暗示卫铉:自己当他是自家人了,无须拘谨。
随行的女侍诏身材高挑、丽色清姿,眸似秋水,只是比起温婉如水的元季聪,她的眉眼间多了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清气质。经介绍,卫铉得知此女名叫元明玉,乃是任城文宣王元澄之女、任城王元彝之妹,受封新丰公主。
胡太后之所以任用众多皇族女子为官。一是用得放心,尤其是身边几名女侍中至关重要,不但帮她沟通内外朝,还是谋士一般的存在,批阅奏疏时还提出宝贵意见建议以供太后参考。二是以安皇族子弟之心,表示我坦坦荡荡,没有任何不利你们的意思,若是不信或者不放心,大可询问你们姐妹、女儿。
胡太后轻轻拿起面前茶盏,凑到唇边轻抿一口,眉眼之间浮起一抹郁郁之色,缓缓的说道:“卫卿,朕刚得到任城王传来的紧急军情,他收编了涞源城守军,加上原有大军,总兵力约有九万。”
“任城王自章武王为国殉难、源子雍败退高阳郡,便紧急召回燕州都督尉彝,令他退出幽州、率两万精兵据守燕州中部的天门关;又令燕州刺史王椿率一万精兵一万郡兵与叛将高欢、尉景对峙于鸡鸣山。然杜洛周、葛荣二贼此时气势如虹,分别率得胜之师扑向涞源、天门关进军。其战略非常明确,下一步定然是三路大军同时攻打燕州。你认为任城王有几分胜算?”
“此事……”卫铉这才明白胡太后为何姗姗来迟,原来不是花大把时间梳妆打扮,而是河北传来紧急军情;只是自己要怎么说呢?
胡太后看出卫铉有所顾忌,又道:“朕没有召集诸将商议,一是此前听了太多空话废话,致我军屡战屡败,他们若是来了,只会添堵。二是你离开不久,对河北局势非常了解。如今事态紧急,你只管畅所欲言。无论说什么,朕都不会责备半分。”
“多谢陛下不罪之恩。”卫铉迅速回忆了一番,坦言道:“请恕微臣直言,微臣实在找不出任城王获胜理由。”
元季聪、元明玉相顾一眼,皆是惊骇之色,暗道:这个人还真是直言不讳……
元明玉心中更为焦急,毕竟元彝是她亲兄长,若是败了……
胡太后倒是十分冷静,她想听的就是真话,况且卫铉这么说,其中必有缘由,若能根据缘由,及时调整战术,元彝未必不能获胜。
卫铉欠身道:“陛下,臣委托贾思勰呈递一封奏疏,不知陛下可曾见过?”
“嗯,朕看过了。”胡太后点了点头,从元明玉带来的一叠奏疏里取过最上面一本,这就意味着她有所准备。她又翻阅一遍,叹息道:“卫卿奏疏上说源子雍行程拖沓、长久‘失期’,致五万大军兵无战心、将无战意,无攻打二贼之力之势,若立功心切,强攻贼军,我军必败。有鉴于此,便建议朝廷让源子雍坚守新城,负责牵制二贼主力。任城王则借着你所打下的大胜之势,收复兵力空虚的燕州、幽州北部,从背后动摇贼军军心。源子雍军受此激励,定然士气尽复、勇往直前。然源子雍他还是踏上卫卿最为的担心道路。”
胡太后恨恨地说完,一双凤眸也露出一抹浓重煞气,她的确让源子雍坐观元深、元融与二贼两败俱伤,从而使不受掌控的二元再也无力反对自己。但是源子雍离开京城之后,便如脱缰野马那般我行我素。他不仅‘失期’数月之久,还在不该战的时候悍然出兵,葬送了卫铉打出来的大好局面,再次令河北局势不利朝廷。
卫铉没有搭话,转而道:“陛下,战争是双方在兵力数目、战斗能力、战斗意志、将领决策、后勤辎重等方方面面的较量,任何一方面有所缺失或不足都将影响整场战争局势、战争结果。任城王最大的不足就在他本人——”
“与他相比,杜葛二贼作战经验丰富、诡计多端,又有有勇有谋的高欢、宇文洛生、任祥、尉景协助,若三路大军齐攻燕州,任城王只怕应对不了。”
胡太后皱眉道:“可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
“臣不是要换将,而是改变攻守方向。”卫铉道:“陛下,二贼主力如今涌向燕州,便让任城王以防守、牵制为主。与此同时,朝廷另遣一支精兵,自瀛州杀向兵力空虚的幽州。一旦诏令下达,任城王一定巍然不动、寸步不移。”
对此,卫铉十分放心,因为元彝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他认同你,他就会大放宽心的严格遵守,比如说这次,他自始至终都在按照卫铉预留的战术行事。
卫铉看了胡太后一眼,继续道:“鸡鸣山、天门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两地主将王椿和尉彝尽皆能征善战,以他们能力和手中兵力来说,肯定守得住。然而主帅的缺陷实在太过明显,所以微臣刚才说他不可能获胜。但是他只要守得住、牵制得了贼军主力,且又能给朝廷争取调兵遣将的时间,其实已经胜了。”
“……”元季聪、元明玉闻言无语:差点明说元彝是一个固执的憨包了,不过她们仔细想想元彝的为人,卫铉还真没有冤枉他。
“卿之所言,诚为正理。”胡太后默然片刻,抬眸看向卫铉,突发其想的说道:“朕若任命卫卿为大都督,统御河北全军,不知卫卿能否歼灭二贼?”
卫铉默默的回想着自己此时的能力,并没有立刻给出答复。胡太后看得微微一怔,她本以为对方要说“臣愿为陛下效劳”,不料卫铉却沉默了。
“怎么?难道卫卿不愿意么?”胡太后的静若止水、不动声色的望着他,纤纤玉指却轻轻地叩着桌面,似乎在思考什么。
卫铉眼角余光突然发现站在胡太后身后一侧的元季聪有异,她身子微微一缩,双手攥紧又松,顿时心头一动,连忙起身向胡太后深施一礼,如实道:“陛下,臣本该俯首听从。但是此役过于重大。而臣才疏学浅、年轻识浅,无法精准调度百里之外其他军队。因此,臣委实不敢领命,只能有负陛下之恩。”
“朕觉得卫卿在河北打得非常精彩啊!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如今为何这么说?”胡太后如花美靥露出了一抹笑容。
“陛下,河北战役的结果的确比较精彩,然而臣在打仗过程中的部署却是一塌糊涂。臣此刻回想起来,都后怕不已。”卫铉言罢,随即自揭其丑,将自己在河北战场的部署、犯下的过失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卫卿再次让朕刮目相看了。坐下吧。”胡太后也是知兵之人,听完卫铉一一表述,果真发现他很多时候都显得手忙脚乱,“白白送给”敌人很多良机,只是敌军将领似乎为他凶悍霸道的用兵方式吓坏了,每次都没有抓住足以击溃卫铉的大好契机。如此说来,卫铉确实尚未具备此能,不过他善于总结得失、坦然面对自身缺点的踏实之风,令胡太后十分欣赏。
“谢陛下。”卫铉重新入座。
事情至此,一旁的元季聪绷紧的削肩悄悄放松下来,她才惊觉自己竟然帮助卫铉吓出了一身冷汗。
元季聪虽然只有十七岁,可她毕竟是太后贴身女宫,非常了解太后多疑和谨慎的秉性,太后方才那句“若任命卫卿为大都督,统御河北全军”,肯定只是一次考验,卫铉如果稍有不慎,便给自己招来杀身大祸。
胡太后见卫铉坐下,双眸露出丝丝满意神色,刚才确实是一次考验;她想用卫铉,又怕不可控;既想把卫铉调入京城调教,又怕尔朱荣无人可制。若是让他留在上党吧,又怕他们始终是一路人,合伙欺瞒自己。
如今看来,卫铉固然有权利上的追求,为人却很坦诚、懂分寸,知道什么该追求、知道什么不该追求,这样的用来也放心。一旦把他培养成地位足以媲美尔朱荣的股肱之臣,两人定然因为种种原因渐行渐远。
至于所谓的同气连枝的姻亲,她早就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