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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祈回笑了下,跟着纪宁沿那条路继续向前逛,李威军察觉到女学生跃跃欲试地想跟着,也主动走去同一条路线。
袁祈给纪宁当了回称职的讲解员,看到哥窑水仙盆,他给介绍“开片”和“金丝铁线”,看到钧窑红胆瓶,他给讲解窑变和还原铜着色,还有景德镇的“影青瓷”,他说影青那张冰冻三尺连八竿子都打不着……
袁祈的路子野,内容里还包括很多野史和八卦,只要是纪宁感兴趣的,他事无巨细的都说给地方听,女学生一路跟在后边,也听得十分起劲……
李威军走完全程,出乎意料没有开一句口,听袁祈如数家珍,脸上甚至露出慈爱和欣慰神色。
他对于袁载道的心情是复杂的,怜悯和痛恨参半,有时候想起共事时的点滴,又会怀念那些一起忙碌的日子,但怀念过后,又是怅然。
袁祈曾是袁载道这辈子最骄傲的“作品”。从会走路就会看古文字,金石玉器样样精通。
逛完一圈,到了三号华裳展,金襌衣就在此处,胸口褐色血迹依旧触目惊心,却并不能掩盖起薄如蝉翼的做工和领口袖口精美的绣纹。
作为主场的C位,它的展台很大,平铺在白缎面展台上用细针在四周平展固定,李威军站在如此珍品面前,端详片刻后不由感慨:“何谓华夏?”
女学生:“老师……”
李威军自问自答:“礼仪之大,故称夏;服章之美,谓之华。一件文物跨越时间与空间经纬摆在我们面前,这是莫大运气才能造就出的缘分。”
“通过它,我们跟古人交流,几千年前的事从点滴中推演还原。华夏和这世界上其他国家都不一样,因为我们有历史,有文物,有上下从未间断的五千年文明,这些都是文物传达给我们的……”
他轻叹一声,“能做这么有意义的事情,我很自豪,也感谢你们这些选择这行的年轻人,愿意把这个担子接过去,我很高兴。”
李威军说着,目光不自觉落在袁祈脸上,脸上带笑,目光复杂,似乎只是说给他一个人听,
“赵啊。”李威军收回目光,对旁边女学生说:“四号展馆有你这次论文选题的黄金面,你过去拍照片,我先忙个事儿,忙完去找你。”
“好。”
李威军不适合撒谎,每次他的遮掩和不自在连学生都能看透。
女学生抱着手机看了眼袁祈,心说果然是有情况,听话的麻溜走了。
打发了学生,李威军的目光落在纪宁脸上,不知该怎么开口——对方不是他的学生,两人也无从属关系。
“纪组。”就在他犹豫时,袁祈说:“我处理点事情,你先去车里等我。”
纪宁比女学生还要干脆,连多余的目光都没留下,直接出门走人。
三号展厅转眼就只剩下袁祈和李威军,四周针落可闻,两人彼此心照不宣的站在原地。
当年事情发生后,袁祈彷徨过、绝望过、憎恨过,有段时间他谁都恨,尤其是李威军夫妇,可真当面对这人时,他才知道自己心底的那些冷意和恨意都因被积压的太久宣泄不出。
他早就过了歇斯底里的年纪……
“袁祈。”李威军望向他平静的脸庞,带点不自然地笑说:“这么多年不见,你长高了,现在叫这个名字,是改名字了,改名字也好,也好。”
袁祈能看出他的紧张,目光从两人独处开始就不敢落下,连语序都颠三倒四有些混乱,“嗯”了声,淡然说:“是的,李教授,好久不见。”
“你爸当年就跟我夸你,说你聪明,你七岁的时候就能分清商代中期和晚期的铜器,他跟我炫耀了好几天,说你是干这一行的料。”
袁祈不知道他是抱着什么心情谈起的袁载道,实话实说:“我想象不出那个画面。”
从小到大,父亲在他眼中就是一个寡言少语,除了工作和资料什么都不关心的人。
炫耀儿子?
那可能是他工作累疯了吧。
李威军短暂一愣,低头舔湿干燥的唇,“上次在汉墓,我就认出你了,当时你同事在身边,就没叫你,谢谢你救我,都长这么大了,能进第八组,真厉害……”
这人根本不会将自己的意思委婉传达,袁祈轻而易举就听出他话下隐藏的潜台词——自己父亲当年所作所为并不光彩,都在一个系统里,要是同事知道他跟李威军认识,顺着关系很容易就能扒出当年始末,对前途和名声不好。
他短促嗤笑了下,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位李教授贴心:“谢谢你为我考虑。”
“你妈还好吗?”李威军看他脸上浮现出的冷淡而又不失礼貌的笑意,无可奈何却又依然关切地说:“当年那件事发生后,你妈就带着你走了,那时候她状态不好,我拦不住,后来想去找你们,但也没找到……大人的事情,不应该牵扯到孩子。”
这么多年来,袁祈妈妈临走时那绝望又怨恨的眼神像是在他心里种下的种子,愧疚随时间催生,积压至今让他难受,祸不及家人,他想把这些话说出来。
即便袁载道行为有亏不是个东西,但袁祈跟他妈是无辜的,不应该受到流言蜚语的牵累,受人指指点点。
袁祈眼睫轻垂,“她的骨灰都凉了,你说这些没有用。”
“什么?”李威军惊诧:“小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袁祈听他脱口叫出自己的小名,抬起眼皮觑着,提起他妈,他无法不动情,悲伤自心底涌动,片刻后才被按捺着不动声色压下,平静说:“我爸死的第二年,我满打满算成年了,她熬不住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