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有义说:“今天我给我妈在城里看病哩,我都打问清了。这国民党一来,把城里吸大烟的、二流子、混混都收到便衣队里了,这李尚武还是个保长哩,二娃啥也不是,其实他就是假借李尚武耀武扬威哩,跟着李尚武混吃混喝哩。他也没有枪,就连李尚武国民党都不给配枪,别看他今天腰里别个东西鼓鼓囊囊的,那是假的,是吓唬人哩,是狐假虎威哩!”
成成担心地说:“不配枪也不好办啊,他背后还有国民党兵哩。”
郭有义说:“我咽不下这口气!咱也不是要他的命,就把他狠狠地打上一顿,出出恶气。你放心,他的情况我都打问清了,他白天和便衣队那些人在一块儿,晚上就在安定城外一家小旅店待着,天天在李家的骡马店里赌博哩。——你要是怕了,就算了,我一个人去。”
成成被他一激,又听说他观察好了,一时激于义愤,就说:“那行,二娃个头小,有咱两个就够了,一定得好好治治他。”
说着,两人就头聚在一起,在槐树底下,悄声商量着具体细节。
过了两天,钱成成与郭有义两人相跟着来到了安定城外。据郭有义掌握的情况,这二娃天天晚上在城郊东头的李家骡马店里赌博。这家骡马店是个方院子,门外的几间房子开着食堂,院里有坐北朝南的五孔石窑,是专供客人住宿的。二娃每晚来了,就从这食堂里穿门而进,然后在院内东侧的一孔窑洞里和一伙小混混赌博。钱成成与郭有义两人早早来到了李家骡马店,两人在食堂点了一份面,然后慢腾腾地一边吃,一边悄悄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急切地等着钱二娃的出现。两人吃完饭后,还没有见二娃的影子,就又在桌子旁消磨了一阵儿时间,可还是不见二娃。两人想来想去,怕老板娘起疑,就相跟着打算在门口遛遛。谁知两人刚站起身往门外走哩,钱二娃忽然从门外进来了,三人正碰了个对面。钱二娃一眼看见了钱成成,愣了一下,随即打招呼道:“成成,你不是被共产党逮走了吗?”钱成成没想到就这么碰见了他,一时脑子里还转不过弯,就啊啊地胡乱应付了几句。这时二娃也看见郭有义了,就跟他打了一声招呼,说:“有义,你也来耍耍啊。”
然后掏出烟卷来,给两人发了根烟,寒暄了一下,就径直穿过食堂进旅店去了。食堂门口,就留下这两个摩拳擦掌的年轻人面面相觑。本来,两人是计划好的,见了二娃逮住就打,打了就跑,但意外中三人碰了个对面,二娃仿佛没事人似的,并且对他俩还很热情,一时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其实,这钱二娃,是有些坏,却是没多少心眼的人,即使在这里意外地碰见这两个人了,他也没有多想,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前几天的事,当时他只是出于一时的逞能,根本没想到后边会惹出大祸,导致郭有义妈挨了枪。但是,那枪可不是他打的,不关他的事。至于弄死钱东魁狗的事,那也是那个四川排长和小个子兵弄的,他可连一口狗肉都没吃着。再说,陕北人认为狗是忠诚的象征,他也是从来不吃狗肉的。这个爱逞能的蠢货哪里会想到,村里所有人都把这次遭罪的账记到他头上了,他更不会想到这两个年轻人就是来专门找他算账的。
这时的钱成成与郭有义两人一人嘴巴上叼着一支二娃给的烟,一起出了店门,走到街上的暗处,两人开始想办法,成成低声说:“咋办?他已发现我们了。”
郭有义说:“刚才我就想动手了,但不知怎么就下不了手。我想既然来了,一不做二不休,还是打这驴日的,要不,咱们不就白来了吗?
去他妈的,头割了不过碗大个疤。”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烟卷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
成成一时还是拿不定主意,他想了一下,说:“现在人太多,天还亮着,等一会儿再说吧。”
渐渐地,天就黑透了,两人在饭店门口见到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郭有义掏出一块钱来塞给这小孩,让他去到后院的骡马店里喊一个叫钱二娃的人出来一下。一会儿,那男孩出来了,说:“我叫他了,他说正忙着呢。”说着就走了。钱成成与郭有义两人就在这里又等得半天,仍不见二娃出来,但又觉得这样回去,实在太窝囊了,连个屁也没放一声。成成想了半天,将烟掐灭了,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
说着他推开了食堂的门进去了。
成成走进去,走到院内,老远就听见东侧的边窑正传来吆五喝六的叫声,他推开门去,只见满屋子烟火缭绕,房间里的人都围着一张小桌子,人头攒聚在一起。成成瞅得半天才发现了二娃,怪不得他一时出不来呢,他正在当宝官,现在坐在小方桌前,双手拿着个碗,上下晃动着摇色子。其实,这些人的赌博也非常简单,就是用两颗刻着一到六数字的色子,放到一起摇,其他人来猜是单数还是双数,押对了赢钱,押输了赔钱。钱成成瞅着二娃摇色子的间歇,就在他背后扯了一下他的衣襟。
二娃头也不扭地说:“干啥呢,没看见正忙着呢?”
成成说:“给你说点儿事嘛。”
这二娃这时扭头看见了成成,就说:“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好了。”成成说:“这里人多,该是不好开口嘛。”然后他堆出一副笑脸说:“我想求你办点儿事。”这时,正好二娃摇好了一宝,大家都猜着宝碗里是单数还是双数,一时还没有押赌注。有人就说:“二娃可不敢走,怕人打麦碗碗了。”打麦碗,就是弄虚作假的意思。二娃说:“我怕你个。”说着站起了身,说:“你们都给我押,无论单与双这宝我都揭。”说着就跟钱成成出了门。两人一前一后刚出了食堂门,二娃一抬头,一下子看见了郭有义手里拿着一块砖,顿时他心里一惊,有点儿害怕了,当即就返回来往食堂里跑。但此时这两人哪里容得他走,钱成成和郭有义就一人架着他一条胳膊,将他从店门口直接拉着走。二娃此时感觉到肯定要吃大亏了,两只脚就蹭在地上,屁股后坠,大声喊道:“你们要干啥啊?干啥啊?”一时间引得食堂里吃饭的人纷纷朝这边看。
钱成成与郭有义把钱二娃拉到食堂门口西边的黑暗处,本来按计划还要将他拉到远处的巷子里的,只是这时钱二娃已大喊大叫起来了,两人心里也发慌,就只能就近拉他到一处黑暗处,两人不约而同地挥拳打了起来。二娃身体瘦小,一下子就被打倒了,两人又用脚在他的身上踢着。一边踢一边嘴里喊:“你还祸害村里人不?让你这个狗日的再不做人事!”“牲口都不下你这号瞎!”
二娃躺在地上一边挣扎着,一边号叫起来。他这时已顾不得其他了,只是用手抱着头,一边哭一边喊着说:“不关我的事啊,是李尚武干的啊。”但此时已疯狂了的两人根本不听他在说什么了,只顾拳打脚踢。二娃躺在地上,打着滚,双手抱住了头,大呀妈呀地叫着。
就在这时,店门口忽然有人大声喊叫道:“杀人了!杀人了!”
原来这二娃有个非常要好的伙伴,两人关系非常铁,平时两人就一起合伙骗大家钱。他一时见二娃在赌场被人叫走了,等了半天又不见回来,便心生疑虑,借口撒尿出来看个究竟。院子里不见二娃,他就从店门里出来,走到一旁打算撒泡尿。谁知刚解开裤带,就听见人的哭喊声了,一听是二娃的声音,他心里一惊,一时也顾不得尿了,当即提着裤子喊了起来。
钱成成与郭有义听到这喊声,两人吃了一惊,顾不得再打二娃了,转身就跑。两人顺着小路一直跑,一条小河挡住了路,此时他们也顾不得其他,也不管水深水浅,扑通一跳,直接从河里游过去了。
当夜两人湿着衣服慌慌张张地跑回了家,月秀一看钱成成这副模样,吃了一惊,就问他情由。钱成成怕她操心就没对她说实话。月秀心急,怕他惹什么事,就对钱东来说了,钱东来把成成叫来一问,这才知道,他和郭有义将二娃打了。知道了这个事,一家人登时惊得张大了嘴。钱东来说:“这事可了不得啊,这二娃现在看似一个人,他后边有强大的靠山,有国民党给他撑腰呢,他一定会来找你麻烦的。”
钱成成不以为然。一时钱东来又将钱东魁叫来,这钱东魁一听,更是大惊失色。他当年当过土匪,情知这件事肯定会遭到报复的。几人就一起商量,这事到底该咋办。一家人正说话哩,这时,郭富贵和郭有义、薛志刚三人也都来了,原来郭富贵也知道了这件事,就觉得事不小,他一辈子谨慎小心,一时拿不定主意,就去给薛志刚说了。薛志刚一听,觉得是件大事,三人商量了一会儿,就从坡上下来,来和钱家人一起商量了。
商量了一阵儿,所有人的意见一致,都是要这两个后生先跑到外面去,躲躲风头再说。按薛志刚的意思,两人惹下这大乱子,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战乱结束不了,跑出去就不要回来。
薛志刚说:“国民党天天都抓壮丁哩,本来像你们这样的后生,待在村里就不保险,说不定哪天就被抓走了,现在还捅下这么个大娄子。前两天你们没看见吗?他们拿着枪,看谁不顺眼就开枪,随时就可以要人命的,这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郭有义此刻还不觉得事大,他说:“他二娃就是村子里的,我们一起长大的,谅他也不敢把我咋样。”
薛志刚神情严肃地说:“你还是脑子里没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二娃和你大你妈不也是一个村的?二娃和这里的谁不是一个村的?他现在连婆姨、娃都不要了,倒还不敢惹你了?”郭有义听到这话,就不吭声了。
郭富贵说:“就听薛叔的,你俩赶紧跑。这可真不是小事,他们会随时要了你俩的命的。”
众人一时在这里说来说去,每个人都觉得事情非同小可,说得钱成成和郭有义心里也就害怕了,钱成成迟疑着说:“那往哪里跑了?”
月秀说:“我建议你俩还是去找东坡。”
钱成成由于抢亲在牢里关了一场,此刻对共产党政府没什么好感,就说:“那还不如干脆当兵去,安定城里成天招兵哩。”
月秀说:“你现在是躲二娃了,安定城里就是李尚武、二娃的天下,你还打算过去又和他们一起混啊?你看看他们都是什么货色,你还嫌祸害百姓祸害得不够呀?”
钱成成不吭声了。
钱东来说:“咱老百姓不知道这世事往哪个方向走哩,但这共产党该还讲个理嘛,错了就认哩,还给你赔不是哩,最后让你心服口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