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春在床上躺了会儿,说吃过饭要到大棚里看看,巧巧也没怎么劝说,收拾好饭让二春吃了,然后眼看着二春出去,自己照旧到外间屋看店去了。
二春来到大棚,因为是夏季,塑料天棚掀起来了,里面刚刚新翻了地,准备种一茬萝卜和白菜,然后接着种越冬的西红柿。他瞅着空荡荡的大棚,胃里一阵剧痛,他不由得蜷缩在地上,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他知道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不多了。他太留恋这个世界,太留恋这个家了。他一只手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手机相册,翻出一张全家福。那张照片是过年时特意到镇上照相馆照的。因为小芳要照证件照,于是一家人陪着她去,顺便就照了这张合影照。照片里面巧巧和自己坐在前面,两个女儿站在他们身后,纯洁而清澈的眼神仿佛正在盯着自己,一家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孩子们,永别了,你们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们的妈妈……”二春心想与其慢慢受折磨,让一家人承受痛苦,还不如早点结束。他忍住钻心的疼痛站起来,朝四周看看,想找一条绳子,可竟然没有找到。他暗暗埋怨,真是粗心大意,明明绳子就放在电动三轮车上。于是他踉踉跄跄地跑回家,进到自家院子里,扭头看看,巧巧正站在沿街的窗口旁,有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在那里买烟,巧巧正从窗口把一条烟递出去。
二春从口袋里摸索出电动车钥匙,发动起来。他好不容易跨上电动车,可钻心的疼痛让他失去了对车辆的控制,一下就把电动车骑到了大街上。
“砰!”一声巨响把巧巧和那个买烟的都吓了一跳。
电动车被撞飞,二春倒在血泊中,一辆齐头大货车费力地急刹在公路上。
“二春!”巧巧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大街上,二春像一只旧麻包一样软软地倒在地上,鲜血从头部流出来。巧巧感觉胸口被谁狠狠插了一刀子,差点死过去……那个买烟的大胡子也赶紧过来,他掏出手机,分别拨通了110和120,这时候司机和押车的惊慌失措地从大货车驾驶室里下来了,脸都吓成了土黄色。
凄厉的哭声惊动了街坊四邻。“二春出车祸了!”消息霎时传遍整个郝家庄,在家的男男女女全都来到公路上,大春两口子也赶来了。
见大春两口子到了跟前,巧巧放下心中芥蒂,连声跟他们哭诉,“哥,嫂,快看看你们可怜的兄弟吧,他让车撞死了,你们可要替我们娘儿仨主持公道啊!”接着又趴到二春身上哭道:“春儿,你咋这么狠心啊,撇下我不管了,你让我们娘儿仨可咋活啊!”听着巧巧的哭诉,在场的没有不掉泪的。
大春两口子愤怒地冲上去要打司机和押车的,被站在一旁的大胡子拦下了:“已经报警了,责任怎么分还不知道呢,千万不能胡来!”
工夫不大,交警和医生赶到现场,他们判断这是一起严重的违章交通事故,分别找了司机和那个大胡子取证;二春被拉到县医院进行抢救,大胡子自告奋勇陪着巧巧和大春一块儿去医院,可人已经当场死亡,根本不用抢救,直接转到太平间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二春已经去了3个月了。经过交警调查,给大货车一方定了交通事故的主要责任。按照国家有关法律规定,巧巧最终获得保险公司80万元赔偿金。
钱很快打到新开的银行卡里,巧巧签字领回来了。盯着那张小卡片,巧巧的眼泪又簌簌地流下来。丈夫就这样活生生地离开了,以后家里一切都落在自己肩膀上。“二春,你好狠的心,撇下我孤零零在世上;虽说留下这笔财产,可人比财产宝贵多了,幸福是钱买不来的。”她用手抚摸着二春的遗像,那里面的二春那么安详,冲她微笑着,仿佛正在说悄悄话,他似乎殷勤地叮嘱她要保重,把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养大。在晶莹的泪光里,巧巧咬着牙点点头,好像对二春做了郑重的承诺。
咚咚咚,耳边传来敲门声。
巧巧擦干眼泪推门看时,大春和老婆正站在外面,脸上露着奇怪的神色。
“大哥、大嫂,快进屋吧。”
两个人尾随进来,在沙发上坐下。大嫂先开口了:“她婶子,你不要再伤心,把身子养好,不看大人也要看孩子啊!这阵子为了二春的事,可把你哥累坏了,他里里外外照应着,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把事情办妥了。听说,今天保险公司把钱赔下来了?”
巧巧含着泪点点头。
“既然这样,亲兄弟明算账,这次为处理二春的事情,我请客送礼的垫了不少钱,算下来有五六万吧?你看,这是单据和记账的本子……”说完,大春递过一个记录本和一沓子收据。
巧巧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她皱着眉想了想,转身从里间屋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旧信封,抖落出一张泛黄的收据,强忍悲痛说:“哥、嫂,你俩刚才说过,亲兄弟明算账。你们看这张欠条,是分家那年你们亲手打的,上面还有支书的签字呢,有10万吧?这钱我和二春一直没去跟你们要,今天既然说到处理二春的后事,这也应该算吧?哥,二春是你的亲弟弟,处理他的后事你有义务,你替他花钱我感激不尽。可是,这账也得算吧?我和两个孩子商量过,你们为处理二春的事情花了五六万,我把这张10万的欠条还给你们,咱们就算两清了,过去的事情谁也甭再提,今后咱们谁也不欠谁的。”
“这……”大春两口子互相对视一眼,大春的嘴角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大春老婆的脸上像结了一层霜。大春毕竟是个男的,他从巧巧手里接过那张欠条,起身道:“还是弟妹通情达理,欠条我们这就拿回去,咱们的账从此一笔勾销,谁也不欠谁的。弟妹,今后你要保重。二春虽然走了,你得带着孩子们好好过日子啊。”他边说边往外走,顺手拽起愣在原地的老婆。
把大春送走,巧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转眼快到清明节了,巧巧打算给二春立块碑。多方打听,她得知离郝家庄八里路有个庆丰刻碑场。那天上午,她骑着新买的电动车赶过去。
当她见到刻碑场的张庆丰时,不由愣住了,原来就是二春出事那天买烟的大胡子。
听大春说,后来处理二春的交通事故时,张庆丰作为目击证人,帮着说了不少好话,巧巧一直想找机会上门表示感谢,没想到这次来刻碑,正好遇见他,便主动上前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张庆丰身材魁梧,宽阔的脸上长着大胡子,一双蒲扇一般的大粗手,是常年抡锤头刻碑留下的印迹。他话不多,听着巧巧的诉说,只顾低头憨憨地笑着。巧巧恍惚觉得,眼前这个人说不清哪儿有几分像二春呢。
庆丰刻碑场有个老大的院子,在离村庄一里多路的地方,紧挨着乡村公路,出进很方便。院墙一人多高,修着高大的门楼子,上面安着白铁打制的大门。巧巧从一溜石碑中间走过,来到最里边办公室兼卧室的三间红瓦房中坐下。她看着四周凌乱摆放的家具,扔得到处都是的刻碑工具,便问:“他伯,这里就你一个人啊?”
“还有小哑巴,叫石头。他是个孤儿,从小跟着我长大。
别看不会说话,人机灵着呢,他现在帮我提货去了。”
“哦,咋不见嫂子?”巧巧好奇地问。
这句话好像戳中了张庆丰的痛处,脸一下红了,额头上的青筋暴出来。许久,他才淡淡地回答:“早死了。”
巧巧赶紧把话题转到刻碑的事情上来。张庆丰听她说完,拿起桌上的毛笔帮她撰写了一篇碑文,巧巧一看,不禁赞叹:“他伯,没想到你毛笔字这么好,写的碑文也挺好。”
“以前刻碑要用毛笔把碑文直接写上,字不好不行啊。现在好了,电脑能把字打出来,更标准了。”
张庆丰边说边提起一桶水,顺便拿个刷子,带她出去挑选石碑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