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郊区有荷塘两方。每当盛夏时节,许多人便会呼朋引伴地去游赏消暑。
那是附近村庄的农户专为收获莲藕种植的,一大一小,中间隔着条宽阔的进村道路,两旁植满杨柳,其他三面则农田环绕,农田与池塘之间被络绎不绝的游人踩出一条弯曲而光滑的小路。每次去我们都把车停在中间大路上,然后沿小路绕行,看完一个,接着再看另外一个。
荷花为多年生水生植物。立夏后,金钱般大小的荷叶就钻出水面,慢慢长大。芒种前后,团团碧绿的荷叶布满荷塘,遮住水面,这时便有零星的花苞探出。夏至过后,正是荷花最盛的时节,这时也进入暑期,太阳炙烤着大地,天气热得如同蒸笼。我有时躲在岸边杨柳的绿荫下,望着炎炎烈日下依然昂首怒放的荷花,心中总觉钦佩不已。梅花冒着冰雪严寒于隆冬之际绽放,被无数诗人骚客赞叹激赏;荷花看似娇柔无比,但不怕烈日甘冒酷暑盛开,也有着同梅花一样的坚贞不屈的品格,只不过一个特性是抗寒,一个特性是耐暑罢了。更奇特的是荷花最耐高温的并不是花,而是种子。有人曾经做过实验,完整的古莲在90℃水中浸泡两小时,萌发率为50%;在80℃水中浸泡4天,萌发率为60%。由此可知,荷花值得人们称颂的不仅仅是它“出淤泥而不染”的“洁”,还有向暑而生不畏炎夏的“刚”。“洁而刚”“廉且直”似乎更能够概括荷花这种植物的风骨。有时碰到阴雨天,看到乌云滚过湖面,疾风掀起霓裳,暴雨倾盆而泻,荷花虽然被吹得东倒西歪却仍然屹立不倒,真正诠释了老子“柔弱胜刚强”的道理,心中便更泛起一分崇敬。
荷花之所以为历代文人所看重,不断走进诗词文章,最初因为它天生丽质。《诗经·国风·郑风》中有:“山有扶苏,隰有荷花。”可见远在春秋时期,荷花就已成为湿地植物的杰出代表,并且以女性的意象示人。最早给荷花贴标签的大概是《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在屈原笔下,荷花成为著名的“香草”
之一。自此后,通过历代对内涵和本质的体认,荷花上升为文人高洁品质的象征。到了北宋,随着程朱理学的勃兴,将荷花推向了无与伦比的道德巅峰:“莲,花之君子者也。”在儒家思想里,荷花就如同君子。君子是什么?是中国人立身处世的楷模。有了这么一个制高点,荷花逐渐走上了神坛,不仅被儒家崇奉,道家和佛家也均将它视为圣物:后世可见的佛道图画上,道教中高士着“上清冠”,形状如同荷花;释迦牟尼与诸佛趺坐在莲花台上。法师讲经被称为“口吐莲花”。“拈花一笑”据说拈的也是荷花。荷花儒释道三家通吃,如果有谁决心要研究中国人如何“造神”的话,非常有必要先去深入探究一番荷花。
荷花,美丽的花,圣洁的花,勇敢的花,神秘的花,可爱的花,幸福的花……各种光鲜亮丽的称谓纠缠起来,在我心里几乎形成一种执念,每次去荷塘,总带着一颗朝圣的心。
直到有一天,我和朋友们再次来到荷塘,我的这些先入为主的执念终于被打破了。
那天依旧酷热难耐,空气像被凝固了一般,没有一丝儿风,令人喘不过气来。我们把车停在树荫下,绕着荷塘悠闲地转起来。走着走着,我忽然被脚下一丛不知名的野花吸引住了。那是一丛匍匐在杂草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花,开得正艳,粉红的花心,洁白的花瓣,虽然小,但同荷花一样的柔嫩。它的花茎不高,锯齿形的叶片紧贴着滚烫的大地,柔弱的根扎进泥土里。望着这一丛野花,我的心突然颤动了一下:这些花和荷花一样啊,都在经受烈日的炙烤、风雨的吹打,它们的生存环境差不多啊!不同处在于,荷花被人类赋予了很多象征意义,比它们出名,犹如明星之于一般默默无闻的大众。这个念头如涟漪般荡漾开去:荷花、这丛不知名的野花,还有荷塘周边所有的植被不都在同样的环境下生存吗?为什么过去我单单看到荷花,而没有注意到它们呢?接下去的思绪像长满了触手,漫无边际地铺展开去。在地球这个蔚蓝色星球上,所有的植物从一出生就接受太阳的眷顾、风雨的洗礼,它们经过春夏秋的蓬勃成长,也经过冬季的蛰伏而进入下一个生长周期,它们适应自然规律生息繁衍,共同构成了大自然的一道绿色屏障,成为地球动物的摇篮。在大自然面前,所有的植物都是平等的,无所谓谁比谁高贵,谁比谁更应该存在、更应该被高看一眼。所谓高贵、不凡、特出等所有的象征意义,都是被人类的思维赋予的、强加在它们身上的。它们的自然属性都类似月亮,因为人类思维的观照而反射着明暗不同的光,我们本应该最先看到月亮,却鬼使神差般地仅仅注意到了那些强弱不等的光。
把荷花从自然物通过“造神思维”“造神运动”变成其他物种难以企及的“圣物”,是古人缺乏独立、民主、科学思想的表现,是人类尚处于比较幼稚的文明发展阶段的反映。人类若想从幼稚走向成熟,首先就应该将人类思维强加在“荷花”等物质上面的各种超自然的意义剥离掉,把这类超自然的“圣物”请下圣坛,去掉其光环,还原其本来面目,平等客观地对待它们,对它们一视同仁,这才是真正认识自然、研究自然、改造自然的开始。从根本上剔除“造神思维”和“造神运动”,是人类本身最大的觉醒。不仅对自然界,对人类社会本身也应该采取这种态度,实事求是地还原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本来面目,这样可以为人类社会长远发展廓清认识,扫除障碍。历史的最深厚最伟大的发展动力始终蕴藏于民众中,《国际歌》唱得好:“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让思想冲破牢笼!”
人类具有不同于动物界的意识,人类意识的作用在于思维,思维能够创造概念,形成判断,产生推理,人类征服自然的能力都起源于自身的思维能力。然而人类的思维却极易受过去习惯的支配,有时候这些先入为主的习惯会形成一种非常顽固的思维惯性,比如盲目从众行为,别人说好就是好,说坏就是坏;比如盲目决策行为,未闻其声,未见其行,就预先判断其人,做出符号化、标签化、是非化的决策。这种思维惯性是有害的,他能够让人变得麻木、自大和偏执,进而妨碍人类自身的发展和进步。考上大学的孩子和考不上大学的孩子,明星与普通人,正常人与残疾人,都是平等的,而我们却常常因某种需要把他们划分成三六九等,固执地认为世界上真有“人上人”“天才”或“下等人”什么的。存在这种惯性思维的人,总喜欢贴标签、傍名牌、追星,把时间浪费在一些毫无实际意义的事情上。他们看似风风火火,忙忙碌碌,实际上自主意识尚未唤醒,执着一念,自以为是,每天生活在人云亦云的惯性思维里,独立的民主科学的思想却锁在看不见的樊笼里,被长期禁锢着……
这样呆立了很长时间,我终于回过神来。抬头望望,同伴都已经走远了,他们正陶醉在无尽的荷香美景里。
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遇见这丛不知名的野花,我似乎明白了许多过去从未想过的道理。其实,这些道理每天都司空见惯,只不过昨日之我缺乏参悟这种道理的能力。一旦想通了,过去很多放不下的事情立马释怀,成败、得失、痛苦、悲伤……变得仿佛烟雾一般轻微,尘埃一般渺小。我由衷地感谢脚下这丛不知名的野花,它就像隐居世外的逸士高人,专门来给我指点迷津,使我产生一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顿悟”般的感觉。倘若没有这次奇遇,没有它们的启示,执念在我心中筑起的堤坝根本不会轻易溃破,昨日之我也许就变不成今日之我。于是我朝那丛野花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没再像平日那样把剩下的路走完,而是快速折返,悄悄地离开了荷塘,身后只留下同伴们诧异的目光。
我知道,以后我将不再回来……
2022年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