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期间,区政府加强疫情防控,号召干部群众尽量在原地过年,为此,我只好放弃了回老家过年的计划。大年三十那天,我自撰自书了一副对联贴在门上。自己写对联、贴对联的习惯,已保持很多年——这个习惯的养成,其实多亏了三峰伯。
三峰伯快80岁了,高个子,黑皮肤,花白的须发,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一年到头总穿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装,衣服虽旧,但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据说,三峰伯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文革”期间因家庭成分不好受影响而不得志。改革开放初期他时来运转,担任了几年村小学教师,不过后来没有办理转正,继续回家务农,又担任了多年小队会计。
他为人公道正派,村里人都格外尊重,红白大事多愿意请他来主持。过年时,家家户户都拜托他写对联,整个村子就是他的“一手字”,外村人走亲串友到我们村时都要在门前驻足瞻望,没有一个不夸赞的,那娟秀飘逸的字迹到现在还印在我脑海里。
我上初中后,也喜欢上了毛笔字,最初练的是柳体,练了一年多。有一次过年回家时,忽然家里来了很多人,都来找我写对联。我很诧异,告诉他们我写得不好,应该请三峰伯去写。谁知来的人说,就是三峰伯让他们过来找我的。我想三峰伯年年写对联,大概写腻味了,故意推托呢。于是,我就跑到三峰伯家中问个究竟。
三峰伯家住在村东头,院子不大,院里种着两棵石榴树。
他家里陈设很简陋,卧室里放着一张三屉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那天,他正在旧报纸上临摹,见我进来,似乎知道缘故,一边招呼我坐下,一边说:“我知道你的来意,你不要奇怪,写字这技艺,不仅需要个人坚持,还需要一代一代人往下传啊。小子,我知道你练字了,也知道你写得挺好,今后咱村里的对联应该让你们年轻人来写啊,你明白吗?”“我……”听了他的一番话,我心里动了一下,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从眼镜后面瞅着我,和蔼地说:“什么也别说了,赶紧回去写吧,大伙儿都等着呢。”我重重地点点头。从三峰伯家出来,从他的眼神和语气里,我明白了他的心思,他是希望书法后继有人啊!自那以后,我练习书法的信心更足了,决心也更大了。
过年的时候,跟父亲唠家常,聊起老家的事情,自然提到了三峰伯。父亲很知道他的“底细”,叹息道,他是一个好人,可惜命运不济,年轻时候上学,他在班里成绩从没有出过前三名,只是因家庭成分不好,不能考大学,所以不得不辍学。后来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眼看就要转正了,上面只给了一个名额,同他竞争的是小学校长的亲戚。为照顾亲戚,那个校长串通亲信造假材料,写检举信,愣是找碴儿把三峰伯替换下来,把自己的亲戚推荐上去。校长的亲戚转正了,三峰伯却被学校辞退了。几年后,校长和亲信闹矛盾,那亲信找到三峰伯,怂恿他去县里告校长的状,三峰伯却说:“校长的亲戚转正后,就勾搭上学校一名女教师,要和原配离婚,原配拖着三个孩子,死活不同意,最后被逼得喝药死了。那名女教师见那人无情无义,也不和他好了,现在校长的亲戚自己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如果把他告下来,孩子们失去依靠,往后怎么生活下去呢?”校长的亲信听三峰伯这样说,气得眼睛里冒火,甩袖子走了。
听了父亲的话,三峰伯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更高大了。
前几年,国家有政策照顾老年人,农村60岁以上的老人都享受老年补贴,过去干过民办教师、赤脚医生而没有转正的人都有补贴,特别是2005年以后,国家免除了农业税,这样一来,三峰伯晚年的日子也算衣食无忧了。父亲接着说:“你三峰伯这人,心眼实诚,他从1981年至1988年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一共干了7年,可填表时,他却把7年中寒假和暑假、麦假和秋假的日期都去掉,只填了5年。民办教师补助都发了快1年了,区财政局复核时发现了问题,仍然按7年给他发,并且把上一年少发的部分也补发了。”
“唉!像你三峰伯这样的人越来越少喽。”父亲感慨地说。是啊,对比现在社会上挖空心思占国家便宜、占别人便宜的人,像三峰伯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过年后,疫情防控稍微缓解,我赶紧回老家,买了点儿礼物去看望三峰伯。谁知到他家时,他儿子小峰臂戴黑纱出来迎接:“哥,你来晚了,头年俺爹写着写着字,忽然趴在桌子上一下就去了!他临走前几天,还念叨你,说你如果在家,村里的春联就不用他写了。”
唉!这可恶的病毒!如果早点回家,说不定还能见三峰伯一面,可是……
这时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围着坚守在院子里的两棵石榴树飞舞。在一片茫茫的雪色里,泪眼模糊中我仿佛看见那个高个子、黑皮肤、须发花白、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穿着一身朴素中山装的身影正像往日一样,站在石榴树下,对着盛开的火红的石榴花,笑哩。
2021年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