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很是尴尬,红着脸说:“我是她朋友,家里天天忙着喂蚕养猪,好久没来看她。今天若不是想着找她打听点事,都不知道她竟生娃了。”
“也好,等她娃满月,我们茧子也该卖完了,到时候去她家里看她。”海军说。
热心的胖嫂听见二人这样说,忙问:“那你们找她打听什么事呀?”
“这不,蚕马上上架了,我就想问问今年茧子啥价?”杨柳说。
胖嫂一听,笑道:“这茧子价我们不清楚,物价局给参考价。也没啥好打听的呀,价钱高与低,你茧子一干透该卖不还得卖嘛!不过,依照今年的形势,市里几个丝厂存茧量都不够,肯定会到处抢购茧子的,我们江城的价估计涨的可能性不大,但肯定也不会跌。去年有人把茧子卖到汉中城固和西乡那边,听说倒是比我们县里的价高许多。”
“为啥人家那里价高,咱们县茧子价老是比不过人家呢?”
杨柳好奇地问。
“其实一个省的收购定价都一样。只不过我们江城县在安蚕!”海军看了一眼父亲。
杨宝根得意地笑。
“人一辈子干啥事都是定数。咱家住在桑叶窝窝里,又让咱家挖到金蚕,这说明啥?说明咱家子孙注定靠蚕神娘娘赏饭吃呢!”
海军苦笑,望着父亲:“你一辈子拿蚕当神养,年年关蚕门都给蚕神娘娘烧香。蚕神娘娘要真显灵就该关照到你,让你长命百岁,少受些病痛……”
“人的命,天注定!蚕神娘娘只管养蚕的事,可管不了养蚕人的命。”杨宝根听了这话叹口气,“我这个病啊,误事,做点啥都喘,身上没有劲。你爷爷在我这个年龄还能犁田打耙……”
海军听着父亲絮絮叨叨讲着这一生的遗憾,眼角酸涩。父亲那些所谓的未尽的梦想也只不过是想要修村里最气派的新式房子,想看着孙子孙女上初中、高中、大学,想陪着老伴再多活个十年八年,想看着村里大路修到家门口,人人都过上不愁吃穿、不愁税收的好日子。
海军到底没忍住,小心翼翼地跟父亲商量:“爸,等过半个月蚕茧卖了,我和杨柳带你去市里大医院看看吧?去省里也行。
人家那里仪器先进,说不定县里医院查错了病,我看你现在的精神头好着呢!要是查出来病好了,你也不用天天忌嘴了,想吃啥肉我都给你买!”
杨宝根不说话,沉吟片刻,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一步跨下大石包,径直走上那条回家的路。海军赶紧跳下石包,将背篓撂到后背,追着父亲问:“爸,你到底去不去呀?”
“不去!”杨宝根道,“糊里糊涂过吧,花那些冤枉钱干啥?它好就好,不好那就多拖累你们几天……还是那句话,阎王让人三更死,不会留人到五更!”
中午卖完茧,乡政府的人按惯例扣了税,两个人揣着所剩不多的几张零钱悻悻回到家,全然没有下茧之前那样的兴奋和喜悦。他们不懂时局,就连广播里的新闻,他们也没有像父亲杨宝根那样上心地听过。对县里的政策更是搞不懂,却也明显觉察到蚕茧销售市场的异常。杨柳让海军去找海玉和吕蒙问问。
“我觉得这收购的事方厂长他们缫丝厂未必知道,收茧的压价,再卖到厂里增加中间的利润也是有可能的。”杨柳说。
海军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但他觉得找海玉没用。
“这样会影响他们厂里的茧子收购的。要是茧子不够,他们是不是会停产?”杨柳说。她很奇怪海军的态度,不知道海军在和海玉赌什么气。
“那么大的厂子自然用不着我们闲操心。”海军不以为意。
他抬眼看了看自己媳妇,有些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口。
下午吃过饭,杨柳和父母一起收拾蚕室,海军说自己要出去一趟,杨柳以为他想通了要去找海玉,便也没多过问。
第二天,两人照常到直河乡茧站只卖了一百斤茧,上茧一斤连六块都不到。晚上再摘茧的时候,海军突然跟杨柳说:“这次下个一百八,分三包装!”旁边帮着摘茧的杨宝根抬了抬眼,并没在儿子脸上看出任何异常。
翌日一早,海军照例将三包茧全部用绳拴到摩托车后架子上,对正换衣服的杨柳说:“你今天就别去了,歇一歇,人都去等在那里也没用。给我十几块零钱,我回来的时候去一趟集市看有啥要买的物件。”杨柳想想也是,自己去了也不顶事,于是从箱柜取出包着钱的帕子,数了二十块递给海军。
她哪晓得这次丈夫海军连她也瞒住了。海军这一趟根本不是往直河乡茧站去。就在头一天,海军便去其他村找了几个外卖茧康市来说是蚕桑主产区,每年政府都有蚕药、蚕具和技术培训方面的补贴下拨到蚕技站,再由蚕技站发给蚕农。这一项开支不小呢。除了缫丝厂赞助一部分,另一部分由县财政补贴,可不都是钱吗?县财政拿出的这一部分最终得从茧子定价上头扣出来,来年才能再下拨扶持。但是,周边的汉阴、西乡这些县不是蚕桑主产区,所以他们没有政府扶持蚕桑款项开支,自然,他们的茧子价能高出我们县一到两块。”胖嫂解释道。
海军和杨柳听了她的讲解,困扰很久的疑惑终于解开了,忙跟胖嫂致谢道别。
回去的路上,杨柳伤感地说:“想起去年春茧的事,我这心里就不是滋味。你说,蚕农咋就只能认命呢?”
“这政策的事由着上面定,老百姓谁知道呢!蚕农不认命还能咋?你想想小勇……”海军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呀,转眼就一整年了。我还记得,小勇那晚在咱们家喝酒,他临走还说桃子熟了,要给你摘一兜呢!”
杨柳说:“是呢,想起就不是滋味。那晚我老怕你们喝醉。
现在想想,不如让你俩喝个大醉,那样,小勇第二天起不来,也不会出事了。”
海军家的蚕茧也正好赶上头一波开秤。
丝银堡茧站的负责人还是吴老三,定级倒是卡得不严了,但令所有人费解的是,每个等级的价却下调了五毛。
“这蚕养不成了,一斤茧子连两斤猪肉都买不回来了!”卖茧的人叹息道。
海军和杨柳也困惑不已,不是连胖嫂都说市里各县都在抢购茧子吗?县里怎么能下调价格?这不是逼着人往外卖吗?
眼看到点了,车还没有到站。人群中充斥着汗臭味和蚕茧味,海军俯身紧紧揽着自己的三大包茧子站在拥挤的人群中焦急地等待,瞅瞅身边的人和茧包,他后悔自己带多了。为了避免等会儿把茧包挤脱手,他将自己外面的汗衫脱下来,将衣服拧成一股绳绑一袋茧包,用两只袖子挂着将茧包背到背上。这样可以腾开两只手,一手提一袋也就能轻松点了。
刚拾掇好,就听火车一声长鸣,紧接着轰隆隆一阵风驰电掣,绿色巨龙飞一般地开进站来。拥挤的人群开始骚动,前面的人扛着茧包追着车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