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玉周一上晚班。
她一进车间就感觉到周围异样的眼光。之前好多熟悉的姐妹见了她笑得讪讪的,有些人见她到机位了一个劲儿地窃窃私语,还有些不熟悉的面孔抻长了脖子看她。
她心里咯噔一下,大抵猜到是什么事。只是,这个礼拜师傅夏莉莉没带她这个班,她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也不知道万一有人当面问什么她该如何应对。
少?”见海玉半晌不吭气,车间人也陆陆续续走光了。值班班长不耐烦,也不等海玉回答,示意她赶紧清理台面。
海玉只得关了电闸。
临走,值班班长指了指锅里的茧子告诫她:“这是要扣钱的!你刚转正,不要和自己的工资过不去。我知道,姑娘家刚进厂心事重。但你师傅和我也是好姐妹,既然你不愿意和我说,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或者困难就跟你师傅讲讲,别把情绪带到工作中。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可别再这样了。”
海玉含泪感激地给值班班长鞠了一躬,一扭身,跑了出去。
车间外面,樟树葱茏,月影浮动。
第二天,虽然送茧工来送茧的时候依然磨磨蹭蹭故意拖延时间,但杨海玉经过昨天一折腾已经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不再像昨天那样脆弱而慌乱。因此,这一个班上得那叫“紧张而有序”。她很自豪自己这么快就能把情绪调整好,一连两三个钟头在操作上没有任何失误,也没有出现一根野丝。吕蒙转到她跟前看她很专注,便也没多停留,冲她笑一笑就离开了。
接下来几天的班也秩序井然。之前的流言蜚语似乎就像一阵风,在海玉不再留意它的时候突然销声匿迹了。
事实证明,女人的嫉妒心真的能让人癫狂。
就在海玉以为这事翻篇了的时候,值班班长突然在周五的早班上召集缫丝车间所有女工开会。
“杨海玉,你知不知道,这一周我们其他四台机组加起来的野丝都没你一个人多!你到底有没有用心呀?”
海玉蒙了。她环顾四周,希望有跟前的姐妹能替她说句话,或者帮她证明一下,她这两天是多么认真在工作!然而,所有人看到她的目光都避开了。有的人当着她的面开始抱怨:“因为她海玉一下子绷不住了,眼泪哗地流下来。
“哎,你哭啥?你到底跟没跟吕蒙好啊?”小芳看她只知道拿袖子抹眼泪就急得直跺脚。
“你不说是吧?!”小芳见海玉仍不愿意说,以为海玉没把她当朋友,生气道,“好,你不相信我你就不说。你师傅没在,看人家怎么欺负你!她们刚才还商量着怎么再给你加一桶,故意让你做不完!看你等会儿怎么跟值班班长交代……哼,就知道哭,真是被你气死了!”说完,看海玉还是咬着嘴唇不肯开口,小芳便转身离开了。
果然,小芳前脚刚走,后脚那个送茧工又来了。海玉偷偷地看了看车间里的挂钟,还有十五分钟就下班。
“你还有一桶。刚才见你手脚慢,给其他人送就没给你拿,现在你台面上差不多了,这一桶得缫完。要不,你可就比别人少一桶了。”送茧工阴阳怪气地说。
海玉知道这一桶是故意晚送来的。若在平时,她也要大声质问她,你一个送茧工谁给你的权力也来欺负我?可此时,她不想跟她多说半句,一个眼神也不想给她。海玉其实已经猜到,当时碰见她和吕蒙的那三个女工,除了汪小美,另外两个一定是煮茧车间的。之所以不能跟小芳说,是因为她知道凭小芳的火暴脾气,一定会忍不住马上和对方翻脸甚至可能打架。小芳已经出过一次事了,海玉不想让她因为自己再惹是非。
海玉料想,这煮茧工的意图大概是要激怒她,只要她忍不住骂人或者动手,那些人就会借机告到工会,让她受处分,扣工资。
所以,她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只闷头做,不做任何辩解。
下班铃声响起,值班班长过来看了看她剩下的半桶茧子,问:“咋回事?你今天一上班状态就不对,你自己看还剩下多题而全体挨训的事没过一个时辰就让煮茧车间的小芳知道了。联想起这几日关于养蚕大户杨海玉勾搭生产科科长的传言,她总觉得这质检问题出得蹊跷。
小芳知道,就是问海玉也问不出个什么。趁着吃饭时间她骑车回了一趟家,将海玉的遭遇告诉了夏莉莉。海玉一家和方文贺、吕蒙都很熟,这事儿夏莉莉先前在方文贺家帮忙的时候听方文贺提起过,但是不是和吕蒙好上了她也不知道。不过,说杨海玉不择手段勾引吕蒙,显然是无稽之谈。夏莉莉担心海玉再受欺负,决定和小芳一同到车间看看。
与此同时,吕蒙也知道了海玉在车间的遭遇。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事是汪小美搞的鬼。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并没有直接找汪小美,而是私下叫来扶摇车间主任和质检科负责解舒小样的另一位姑娘分开询问。
质检科设在扶摇车间的一角,虽然扶摇车间主任不会刻意盯着质检,但她们工作关系紧密,因为要将野丝严重的小籰子找出来划归等级,所以多少能了解一些小样的真实情况。在他了解完质检这边的事之后,当即亲自去质检组取杨海玉这一周的小样,碰巧遇到刚和杨海玉沟通完的夏莉莉。夏莉莉将自己在煮茧车间和缫丝车间了解到的情况悉数告诉了吕蒙。
晚上十点光景,吕蒙径直来到缫丝车间,让值班班长关停电闸,五分钟内集合缫丝车间所有上班职工到车间门口开会。同时,叫来煮茧车间两个送茧工和质检科五名质检员。
他一脸严肃的样子让值班班长感觉到事态严重。十分钟后,吕蒙站在近两百名职工前,干脆利落地通报了两件事:一是因为上半年效益好,职工工资将根据不同工种普遍上调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同时,扩充机组,扩大生产线,增设织绸车间。鼓励一个,害我们整个车间浪费时间!”
“班长,除了星期一我手慢了点,这两天我是非常认真的,没有出过野丝呀!”海玉委屈地看着值班班长。
值班班长气恼地说:“你说没有野丝就没有野丝?可质检那边小样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的名字和立缫机编号!跟我辩解没有用,你的产品在那儿摆着呢!那小样是从你这立缫机的籰子上取的,你说能造假吗?我跟你说,杨海玉,你要再这样,那我就给你放两天假……今天召集这个班组一起开会,是为了让大家都引以为戒,时刻牢记‘质量’两个字,珍惜我们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珍惜身为缫丝女工的荣誉。咱们为厂里创作效益,也是为自己创造价值。散会!”
值班长气咻咻地走了。
“真是,跟她一个人算账就好了,干吗让我们都陪着她罚站呢!”
“一颗老鼠屎害了一锅汤!”
“夏班长不是老夸她这个徒弟嘛,还听说考核的时候分都打得高,哼!十有八九是走后门!”
……
平日与海玉亲近的姐妹,这会儿都毫不避讳地说着对她的不满。她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身上带着早上刚刚扑上的紫罗兰香粉的气味故意与她擦肩而过,撞一撞她。这样的羞辱让海玉无言以对,带着倔强、不甘和满脑子疑惑,她回到自己的机位。
电闸开启,水槽内蒸汽徐徐升起,巨大的机床在隆隆的声响中开始了新一天的运转。
车间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早上缫丝班组因为一个人质检出问蔑攻击。这种拿质检当儿戏、行要挟之事的行为,是在故意扰乱车间生产秩序,同时也触犯了法律,我们厂绝不能姑息。从今天起,质检员汪小美调离质检车间,星期一交书面检查到党办,等候处理,岗位暂不做安排。还有两位煮茧工,我就不点名了,同样,等候处理!”
吕蒙的话掷地有声。于公,奖惩有道;于私,有情有义,有理有节。在场的职工为吕蒙的坦率所折服,在使劲鼓掌的背后,是作为这个厂职工的骄傲。不过,她们大多是健忘的,掰着手指算算自己的工资,然后在笑逐颜开中各自散去。而刚刚过去的那场对人的中伤之雨,好像很快被她们忘却了。
杨海玉一直静静听着吕蒙一句句护着她的话,由惴惴不安到泪流满面。这一刻,这个男人就是太阳,带给她踏实、安稳和温暖,让她所有委屈化为乌有。这一刻,她只想靠近他,感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