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记忆
我们家是1965年秋天搬到通济南坊十五号的。这是通济南坊最西头靠南的一个四合院,在当时八岁的我眼中,这里的四合院非常气派,黑漆勾红的大门,乌黑锃亮的青石门墩,高阔的门,宽敞的甬道。入得庭院,青砖铺地,天井开阔,白墙黛瓦,立柱挑檐。上房坐南朝北,高大敞亮,两边厦房(也称厢房)屋身较浅,面积狭长,门房比上房矮一截,但比厦房要大许多。房门高挑,皆为木刻屏板,中式格栅,双枢对开。整个庭院既具北方形制,又显南方风韵。
据记载,通济坊是1936年由冯玉祥的部下军阀冯钦哉集资兴建的,开辟了通济北坊、通济中坊、通济南坊三条东西向的巷子,皆为竖砖铺道。在巷子两侧修建了格局一致、样式相同,以三间上房为宽度的连排四合院,向商人、企业主、资本家等富贵人家出售。按今天的说法,通济坊应该是西安最早的房地产项目。
一
我家搬入的是这个院的西厦房。这里原来是一户何姓人家,住着六十多岁的老两口。我们搬家的时候,屋外的窗台上摆着一溜罐头瓶,里面装满了黄色的、有的已经发绿了的液体。问邻居这是什么,邻居告诉我们赶快扔了吧,这是小孩的尿。见我们疑惑不解,邻居说何老先生爱保健,讲究养生,但老爷子养生的方法很独特,就是喝童子尿,不仅喝,还用童子尿做饭。巷子里谁家的男婴刚能把着撒尿,老爷子便送上罐头瓶子收集童子尿。我见过来指挥搬东西的何老爷子一面,至今还能记起他的模样:微胖身材,面色白净,浙沪口音,头上一顶礼帽,戴一副圆圆的细边眼镜,拄着一根文明棍,在那个年代确实与众不同。邻居说,解放前何老先生曾是西安城内小有名气的律师。
院里当时住着四户人家。上房住着李姓的河南人,原先是这个院的房东。主人李广魁,六十多岁,个子高挑,腰身笔挺,精神矍铄,留着花白的板寸,话语不多却有威严。老婆姓姚,院里的人都称她李大娘,尽管近六十岁了,但风韵犹在,说话轻声慢语,很有教养。他们共养育了三男三女六个孩子,大儿子在云南一所大学当老师,两个大点的女儿已经出嫁,留在了河南,身边只有老四老五两个儿子和最小的闺女。据说解放前李老爷子开着钱庄,赚了钱买下了这个四合院,本打算三个儿子成年后一人一房,一家人父慈子孝,福瑞祥和。然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工商界开展“五反”和“社改”运动,院子里的三套房子都收归公有,只把上房留给了李家,老爷子家运亨通、福泽永续的愿望终究没能实现。
门房住着谭姓一家三口。男主人我们称他谭伯,湖北人,四十多岁,在铜川工作,常年不在家。谭伯年轻时靠开大货车给资本家拉货养家糊口,有一次出了车祸,腿受了伤留下后遗症,不能开车了,东家让他搞了汽车维修。解放后公私合营到了铜川汽车修理厂,从事维修车辆、出厂检验工作。女主人我们呼作谭妈,四十出头,胖胖的身材,一脸的福相,记得是扬州人,没有工作,家庭主妇,做得一手好菜。女儿谭君,我们都叫她小君,皮肤白皙,褐色的眼珠,长着一头现在很流行的黄褐色头发,和我同龄,是我的玩伴儿。
东厦房住着宋奶一家三代。宋奶并不姓宋,而是她的男人姓宋,那时的风俗是女人随丈夫的姓称呼,所以大家叫她宋奶。宋奶20世纪初出生在河北的一个大户人家,我家搬去的时候她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但身板硬朗,头脑清楚,一双裏脚,走起路来噔噔噔的,很是小巧有力,一口保定口音,神态里透着几分练达,感觉是洞悉人情世故的过来人。宋奶一儿一女,儿子当过海军,转业后在广州工作。和宋奶一起生活的是她的女儿、女婿和一个外孙女。她的女儿我们叫宋姨,三十多岁,瘦瘦高高的,是一个京剧票友,时常能听见宋姨在她屋里道京白唱京戏,什么《苏三起解》啦,《贵妃醉酒》啦,《玉堂春》啦,那时我听不太懂,只觉得咿咿呀呀,挺好听的。女婿姜玉昌,是一个少言寡语、行事谨慎,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两口子都在邮电局工作。女儿叫姜平,小名平平,当时只有两岁左右吧,和我的小弟同年。这个小姑娘非常腼腆,胆子小,和她爸爸一样不爱说话。
西厦房就是我们家啦。房子只有两米多宽,七八米长,面积总共十九平方米,隔成里外两间,里间有七八平方米,外间十一二平方米。父母住在里间,我和弟弟们一张大床睡在外间,同时外间还是客厅兼餐厅和做饭的厨房。在东厦房的北墙外还搭有一个约三平方米的棚子,是我们家的储物棚,主要是堆放蜂窝煤和劈柴,还有水缸和炉子。那时我刚过八岁,大弟七岁,小弟才一岁多。父母每天上班,我和大弟在通济坊小学上学,小弟则被寄养在北关铁道边棚户区的一户人家里。
虽然我们家刚刚搬来,但那时候邻里关系融洽,不欺生,人与人和睦相处,从不设防。邻居们没事串门聊天,孩子们跑东家串西家是常有的事。尽管那时物资匮乏,收入不高,过的是穷日子,但邻居们谁家有了难事,大家都互相帮忙,出主意想办法。用到什么家什,自家没有就到邻居家借,就连柴米油盐都可以互相借用,真是远亲不如近邻。到了周末,东家做了好吃的送给西家尝一碗,你家买了时令水果给他家孩子送一盘,其乐融融,亲如一家。
二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汽车很少,街道上只能看到公共汽车和电车,家里有辆自行车都是奢侈品。那时候石油短缺,许多公共汽车都顶着大大的煤气包作为燃料,空气很少污染。每到初春和深秋,成队的大雁排成人字形、一字形从西安城上空嘎嘎地飞过,我老是问妈妈它们要飞到哪里去呀,为什么不落在我们这儿呀。还经常能看见成群的乌鸦呱呱地叫着从头顶上掠过,有时候甚至有成千上万只,遮天蔽日。这时孩子们就会仰头喊着:“老鸹老鸹一溜溜,回去给你妈炒豆豆……”一遍一遍,乐此不疲。平常的日子则是鸽子的天空,它们旋风般地在巷子上空打着转,起起落落,嗡嗡的鸽哨声悠远而空灵……我们巷子十一号院门房住着一户姓方的人家,他家上高中的儿子养了一窝鸽子。为了能和鸽子亲密接触,他儿子常常偷偷揣家里几把大米、豆子去喂鸽子,看鸽子育雏,听雄鸽咕咕的求偶声,一看就是老半天。哪天主人高兴了,会让我们带着鸽子去放飞,新民街、新城广场、解放路都是放飞鸽子的地点,每次不等我们走回去,鸽子已经飞回了巢中。
对鸽子的喜爱源于孩子们对天空的无限遐想,放风筝可能就是对这种遐想的探索吧,人上不了天,就让自己的风筝飞上天吧。那时候风筝没有卖的,都得自己亲手做,于是千方百计找来竹子,实在找不到,就趁没人的时候在谁家的竹帘子上偷偷抽几根,扎成方形梯形心形等各种形状,再糊上薄而结实的纸,然后绷上背弓,这是要技术的,绷得刚好才能兜住风,不摇不摆飞得高,最后再粘上飘带,一个风筝就大功告成了。
那时候,巷子里、新城广场都是孩子们放风筝的场地。孩子都在暗中较劲,看谁的风筝飞得高,飞得最高的孩子是会受到同伴们羡慕的。记得有一次我的风筝已经放得很高了,突然一阵风刮来,线断了,只见风筝摇头摆尾往下掉,我和弟弟追出了几条街巷也没追到,回去懊悔了好长一段日子。
住在四合院最大的不便是吃水。那时候自来水还没有通到院儿里,更不要说到户了。整个通济坊三条巷子的住户只有一个水龙头,设在中坊十字的菜店南侧,每天早晚和星期天,水龙头前总是有水桶排着长长的队,抬的挑的车拉的川流不息。
每户人家都有一口蓄水的大缸,我们家的缸可以盛四桶水,大概能用两天吧。八九岁的时候我就和弟弟开始抬水了,刚开始抬半桶,一百多米的距离中途要歇几次,后来一点点增加直到抬满一桶。上初中后挑水的担子就压在了我的肩上,十三四岁的孩子挑着六七十斤的担子,艰难可想而知。好在1970年的时候,自来水公司在南坊通往中坊的路口上又装了一个水龙头,挑水的距离缩短了一半,比原先省力了不少。就这样一直挑了五六年,直到1976年我们家搬走。另一件麻烦事就是上厕所了,全院就后院一个茅房,只有一个蹲坑,谁进去就从里面扣上门。每天早上上茅房都要排队,外面等的人心急火燎,里面蹲的人迟迟不毕,实在紧活咧只能匆匆跑回家解决。记得有一次我在里面蹲坑,宋奶在外面等不及了,朝门里喊:“小孩子在里面纺线吗?拉这么长时间,赶快出来!”于是我匆匆完事,把茅坑让给她老人家。这样的茅房隔十天八天就得淘一次粪,特别是夏天,大家都在院子里吃饭,见淘粪的来了,赶快手忙脚乱地把桌凳碗筷搬回屋。再就是倒垃圾了,每家都有一个垃圾筐,垃圾倒满后,要在每晚规定的时间提到中坊指定的地点倾倒,如果不及时倒,就会滋生蚊蝇,影响卫生,邻居们会有意见的。这些都是生活在四合院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吧。
三
大概是1967年吧,院儿里又搬进来一户人家,住进了房东被收缴的那一间上房里。一家五口,男主人不到四十岁,叫韩宗礼,背地里我们都叫他“韩总理”,在电话局工作。女主人王金秀,三十多岁,人很利索,精明能干,在西大街灯塔照相馆当会计。三个孩子,老大韩勇,六七岁吧;老二韩琪,和我小弟同岁;老三是女儿,叫韩卉,当时只有一岁多。这一年,后院又住进来一个湖南籍的单身小伙子,住了不到两年搬走了。1969年年底后院又搬进来一户林姓人家,也是两个大人三个孩子。老两口近五十岁了,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三个孩子老大叫增太,已经二十出头了;老二是女孩,叫增琴,当时正在上高中;老三增智,和我大弟年龄相仿。院儿里一下多了这么些孩子,我们的四合院顿时热闹了许多。
那时候虽然没有电脑,没有电子游戏,但玩的名堂太多了。女孩子比较文气,玩什么跳皮筋、踢毽子、打沙包、跳房子、抓羊拐、老鹰捉小鸡等。而男孩子玩的花样就更多了,摔包子、抓三角、拍洋片、蹦弹球、滚铁环等,玩的是手上的技术,磓仗、骑驴、跳马、官兵捉强盗等拼的是力量、技巧和速度,捉迷藏玩的则是智慧。院子里、门洞口、巷子中都成了孩子们游戏的战场。有一次捉迷藏,我藏到通往后院的过道上方,过道大概有一米宽,我手脚并用,撑到两米多高的地方,坚持了约十分钟,尽管没有被对方发现,但手脚实在支撑不住,从上面滑落下来,膝盖也磕破了,衣服也跐烂了,疼了好几天也没敢给家长说。
没有玩具就自己动手做,男孩子做得最多的就是弹弓和火柴枪了。做弹弓是要有技术的,小孩子劲小,铁丝要粗,形状要好,真要费一番功夫,皮筋用医院输液的橡皮管子是最好的,中间绑一块胶皮,再捡上一兜石子儿,找些酒瓶子、罐头盒练练准头,就可以实弹了。弹弓主要用来打麻雀打知了。到了春天,麻雀在房檐的屋瓦下做窝育雏,每天飞进飞出,给张着大大的黄色嘴巴的雏鸟儿喂食,这时正是我们打鸟的好时机。秋天则在茂密的枝叶间循着蝉声找,把蝉当靶子打。实在没什么打了,巷子里路灯上的灯泡就成了一些调皮孩子瞄准的靶子。有几次灯泡被打破后,供电局很恼火,在巷子里贴出了公告:谁要是打灯泡,一旦被抓住,以破坏公共设施罪交由公安部门处理。做火柴枪就更不容易了,首先得找到自行车废弃的链子,然后拆卸成节,用铁丝窝成手枪的形状,将链节穿成一排,再做出撞针、扳机,组装成枪,子弹就是火柴,利用火柴头的磷硝,撞击出啪啪的声响。当时巷子里我们这么大的男孩子几乎人手一把,别在腰带上很神气,有一种当勇士的感觉。就这样每天疯玩,浑身上下弄得像土猴一般,常常是晚上母亲在大门口喊了几遍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如果是夏天,回去后母亲就要拿大木盆弄一盆水,让我们弟兄俩在院子里洗澡。
我们已是八九岁的男孩子了,脱光了在院子里洗澡,觉得很难为情,不愿洗,母亲说不洗就不能上床,没办法,只好草草洗了了事。
有一天午饭后,我和两个同学浪到案板街。街的一侧停着长长的一溜电车,其中一辆电车的门没关严,于是我们扒开门上了电车,有的当司机,有的学着售票员,正嗨得忘形,突然两个男人堵在了门口:“你们是怎么上去的?”我们说:“门没关就上来了。”男人说我们这是破坏公共财物,不由分说把我们仨带到了电车场一间小房子里,很严肃地对我们说:“鉴于没有造成破坏的后果,今天就不叫你们老师和家长来领人了,但必须认真学习毛主席语录,进行反省。”说完后把一本《毛主席语录》放在桌子上,从外面锁上房门走了。我们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开始学习《语录》,翻了一阵子终于找到一段适合我们的语录,商量着等他们来了就念这一段。在小房子里关了足有两个多小时,才听到开门的动静,我们仨连忙正襟危坐。刚才教训我们的男人进来问:“学得怎么样了?”我们忙说学了,认真学了。男人说:“把你们学的读一遍。”我忙捧着《语录》念道:“犯了错误,知错就改就是好同志……”还没念完,男人把眼一瞪:“还在狡辩!这段不行,重新学!”又锁上门走了。这下我们慌了神,其中一个带着哭腔说:“再不回去我妈就该找我了,回去会挨揍的!”就这样直到下午快下班,我们才从电车场出来。
那个时候,孩子们流行穿军装,穿上草绿色的军装觉得很时尚、很精神,男孩子在军装里面再穿一件海魂衫就更神气了。没有军装,起码得戴一顶军帽,军帽还不能戴正了,得歪着才有风度。如果连军帽都没有,便觉得太土气,好像低人一等似的。于是有一阵子出现了抢军帽的风气,大孩子抢小孩子的,本地的抢过路的。我的军帽就被人抢过,那时还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半大的小伙子抢了我的军帽飞奔而去。有一次,我们院儿韩勇抢了别的孩子的军帽,结果第二天被抢的孩子带着家长找上门来,“韩总理”指着韩勇头上的军帽问:“是不是你抢的?”韩勇低着头说:“不是抢的,是捡的。”“韩总理”一巴掌扇了过去:“他妈的,背着牛头不认赃,你再给我捡一个试试!”被扇了耳光的韩勇捂着脸扔下军帽跑出了大门,竟然一夜没有归家,第二天才被“韩总理”找了回来。有一个时期青少年时髦的装扮是:小白鞋,宽裤腿,尼龙袜子,大翻领。我便也缠着母亲买回了白球鞋,做了宽裤腿的裤子,穿着觉得神气十足。每次洗了鞋晾到半干,都要用白粉笔认真地把鞋涂一遍,穿着白亮亮的球鞋,顿时觉得步履轻盈,足下生辉。
在那个年代,印象最深的文娱活动,就是在百货公司的灯光球场看职工篮球赛。记得有一个叫丁三的队员,个头不是很高,但组织、助攻、上篮样样拿手,每打出一个好球,我们便呐喊助威,鼓掌加油。再有一项就是把母亲给的零花钱攒着,去和平电影院或钟楼电影院看电影了。学生票一毛五一张,看得最多的就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等黑白片,但每次正片开演前都要放映毛主席接见外宾的新闻纪录片,我就是在这些纪录片中,一次次地见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一个偶然的机缘,我到后院住的那个湖南小伙子屋里去谝,聊到没有什么书可看时,他神秘地从床下一个木箱子里拿出一本书来,对我说:“看看这本书吧,借给你三天,你一定会喜欢的。”我接过来一看,书皮也没有,前面几页已经被翻烂了。
他说别看书烂,这可是古典名著《西游记》,一定要小心藏着,千万别让红卫兵看见了。我小心翼翼地把书带回家,藏在了枕头下面,等到父母上班走了,才关上门,从枕头下拿出来看。
这一看便放不下了,书中的情节深深地吸引着我,孙悟空的神通广大、降妖救主,妖魔鬼怪的作恶多端、招数迭出都看得我如痴如醉、废寝忘食,晚上父母都睡了,我就蒙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不到三天就看完了,兴奋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心想,世上居然还有这么好看的书。当我恋恋不舍地把书还给主人后,看小说就成了我在那个年代最大的渴望。记得当时北大街西侧有一个小人书铺子,每天上下学我都要绕到铺子前面,常常把母亲给的吃冰棍的钱攒起来去看小人书,看一本一分钱,厚点的两分钱。每次坐在小条凳上,看着中外小说、名著的连环画,都是莫大的精神享受。
四
我们后院有一棵近两尺粗的老榆树,树干斑驳,枝丫苍劲,高盈数丈,在前院就能看到上房屋顶枝繁叶茂的树冠。每到春天,老榆树发出嫩绿的新芽,一串串的榆钱儿随风摇曳。
宋奶说,“瓜菜代”的时候,榆钱儿可以充饥,最好的吃法是拌上玉米面蒸麦饭,口味独特,非常好吃。这种诱惑像馋虫一样勾引着我,于是趁大人们上班的时候,找来一根长竹竿,梢上绑一个铁丝钩子,从后院扒上厕所,再攀上山墙,最后爬到上房的屋顶上,猫着腰蹑着脚移到树冠下,用钩子钩住树枝,先捋下一串榆钱儿塞进嘴里,然后再往口袋里塞,行动快捷而轻盈,生怕发出声响被大人发现了,被发现了挨父亲一顿揍是少不了的。当我塞满了两个口袋,坐下喘口气准备下去时,屋顶上的景色着实令我兴奋。平时抬头仰望的高屋房脊,现在踩在了自己脚下,四周瓦灰色的屋顶,如延绵起伏的波涛铺向远方。一群鸽子从眼前飞过,绕了几圈后哗啦啦地落在了一处屋顶上。邻院房顶上一只灰褐色条纹的猫,回头看了我一眼,嗖地翻到屋脊那边去了。不远处,高耸的报话大楼清晰可见,极目远眺,终南山如宣纸上一层层由淡及浓的墨痕……这是儿时记忆中最深刻的景致,也是最独特的体验,几十年过去了,仍然记忆犹新。
春天里,院儿里孩子的另一项兴趣是养蚕。每年树刚开始发芽的时候,就把麻纸上的蚕卵放在衬衣的口袋里,暖上一个星期到十天,比黑芝麻还小的蚕宝宝就出来了,用刷子轻轻刷到铺了榆叶或者桑叶的盒子里,放在一个避风暖和的地方,然后每天看着蚕宝宝一点一点长大,真是乐在其中呀。养蚕最大的麻烦是找桑叶,那时没有卖桑叶的,巷子里哪个院儿里有桑树便成了孩子们瞄上的目标。记得十四号的后院有一株桑树,我就爬上墙去偷偷地钩过。总之方圆几公里的地方,包括父母工作的单位,只要发现桑树,我们就会千方百计地把桑叶弄回来。在孩子们的精心饲养下,蚕长得很快,吃得也越来越多了。待蜕三次皮以后,蚕就长到小拇指那么粗了,身体也从发绿变得发白透明了。到了吐丝的时候,我们就用纸卷成圆筒把蚕放进去,看着它在里面吐丝作茧,或者在杯子口绷上一层纸,让蚕在上面吐成一个圆形丝垫,放在墨盒里当海绵用。直到蚕变成了蛹,蛹再变成蛾,然后交配、产卵、死去,养蚕的孩子们经历了蚕一生完整的生命周期,那可是课堂上学不到的自然生物知识。
到了夏天,印象最深的就是去莲湖公园游泳了。那时莲湖公园游泳学生票五分钱一张,为了游泳就把父母给的买冰棍的钱存着,隔三岔五中午吃完饭趁母亲午休,拿了泳裤,再揣上半个馍,悄悄地溜出去与同学一块儿去游泳。莲湖公园的游泳池是一个非常大的不规则的水池,中间有一个小岛,西边是浅水区,东边是深水区。初学者只能在浅水区那边,刚开始学呛几口水是常有的事。直到有一天,几个同学把我抬起来扔进了深水区,虽然喝了几口水,但还是乱蹬紧刨地游上了小岛,从此我不再惧深水,很快就学会了踩水、蛙泳和潜泳。那时,我们院上房的小毛(梅青)在深水区那边当游泳教练兼救生员,看着他黝黑的皮肤、健硕的身体,戴着墨镜,坐在高高的望台上,觉得非常的帅,让我很是羡慕,心想一定好好学游泳,将来也当一名救生员。每次游完泳,肚子都饿得咕咕叫,拿出馍来三两口吞了下去,如果能吃上一根冰棍或喝一瓶汽水就再惬意不过了。
秋天则是男孩子盼望的季节,因为秋天可以逮蛐蛐斗蛐蛐了。谁要是有一只好蛐蛐,那可是非常自豪的。好蛐蛐的标准就是头大背宽,叫声响亮,全须全尾,钳红颚大,能咬善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