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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第1页）

匈奴漠北的边界北海。

几驾马车和十余名兵卒押着苏武和一百只羝羊，经过几天几夜的艰难跋涉，来到了北海地域。这是一处被荒凉包围的土地，脚下是被冻得已经板结成硬石一样的地皮，人踩在上面直硌脚。兵卒们到了一面小坡底下，卸了羊和一些破絮一样的东西，扔下苏武孤零零一人，一粒粮食也没留下，一瓢水也没给，就赶着马车迫不及待地嘎吱嘎吱返回了。

苏武拄着节杖，来不及看一眼周围的环境，就连忙将要散开去的羊群赶到一处低洼地带。这方凹陷的地块，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或许是原始时期，被人用石头块围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坑窖。苏武只能暂时将羊赶到这里先圈起来，以免羊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跑散。

苏武一边哟嗬哟嗬地吆喝，一边东一奔西一跑，挥舞着的节杖在冰天雪地里，在苍凉无边的旷野，成为唯一的希望之光。

紧张地赶着羊群，苏武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汗珠。见羊一只不少地被自己赶进了石圈，苏武又将周围的一些石块搬来，将原先有漏缺的地方一一堵上了。忙忙碌碌不知过了有多久，苏武这才感觉到，原来自己一门心思地想将羊只先圈起来，竟然忘了自己已经好长时间没吃没喝了。这时，苏武的额头上已经冒出豆大的汗珠，汗水把在旅途中扑得满脸的灰尘冲出了一道道的污痕，看上去活像一只大花猫的脸。

抬起酸痛的腰身，苏武抹了一把脸上、脖子上的汗，这才抬眼向四周望去。四周，没有一点人的气息，除了被冰雪冻住的光溜溜的旷野，不见一丝儿生的景象。再放目远眺，正午的阳光照耀得雪原到处闪烁着光怪陆离的色彩，影影绰绰中，苏武看见了散落在不远处挺立的几棵老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树，只感觉它们像鬼怪一样戳在雪地里，还活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

太阳一移动，旷野里的光阴无边无际地跟着移动。风不问时间的动向，一味地呼呼啸叫；太阳如同一只没有活力的红黄色瓷盘，默默地注视着毫无生气的北海一隅。

苏武一刻也不敢停歇地快步跑向老树。苏武已经看到，在此地，这几棵老树才是他唯一能够活命的依靠。他扳树干，折树枝，必须赶在天黑之前为自己搭建一处能暂时遮风挡雪的藏身住所。

渐渐西行的太阳告诉苏武没有半点休息的时间了。他快速地将树干拖拉至羊圈的南头，然后，从匈奴兵卒给他撂下的一堆破败的物什中，找到一些烂毡片和粗麻绳。有了这些东西，苏武搭建窝棚的信心就足了。

风显然对撞入这里的陌生人没有发起欺生的攻击，但还在一如既往地呼啸着。苏武顾不上拨去被风吹摆到脸上的发丝，只能一边绑扎着木桩，一边不停地向后甩着头。

一汪水在北面的山坡底下，被厚厚的冰层封盖住了以往多情的面容，将一副冷酷淡漠的面孔对着天，对着山坡上的光秃石块，对着这方孤独的地域。

苏武经过一番丢失了时间概念的强力劳动后，一顶不大，但在这片苍茫的原野里看起来还显得有些许温馨的帐篷耸立在他眼前时，太阳已经拽着时光，滑到西边的地平线上了。

苏武感到口渴难耐，想咽一口唾沫都成为很奢侈的事。迫不得已，苏武又大步地跑向羊圈以西的小土岗的阴面坡地，抓起一把雪喂进了嘴里。

吃了几捧雪后，苏武的肠胃开始咕咕乱叫，又抓又挠地闹腾起来，这一闹，就好像肚子里有无数只猫爪在那里抠挖，抓得苏武心烦意乱，胃里烧疼烧疼的，仿佛着了火。

觅食成为苏武眼下最需要解决的问题。他的双眼在周围如同捕猎一样搜索，远远近近都搜了个遍。

就在西边的太阳滚落下去的最后一刹那，苏武借助夕阳的橘红光亮，被一只疾速跑着钻进不远处一个洞穴里的老鼠激动得心跳加快起来。他双目放光，三步两步冲上去，比饿急的狼还要迅猛地扑了上去。接着，一阵连抓带刨，不住地动用树棍戳一阵，挑一阵，终于挖刨到了老鼠藏食物的仓库。

一堆堆的草籽，一堆堆的野果，还有一些发芽的其他籽粒，呈现在苏武的眼前。苏武捧起这一堆堆可以让人活命的东西，如同捧着神灵一样，怀着敬意，怀着感恩，小心翼翼地将这些食物从老鼠的仓库窝里掬了上来。

看着被老鼠储藏保管的籽粒，苏武双目放光，禁不住泪水扑簌簌地往下落。

乌鸦从高空甩下一串叫声，苏武抬起布满泪痕的脸，看到那一身黑的鸟，那被汉民族一直视为不吉祥的鸟，直直地往东南方向飞去了。苏武不知道生活在北海的这只乌鸦是否与中原大地上的乌鸦有关系，也不晓得它能不能像大雁一样飞越沙漠、高山、大河，去到中原，但见那只鸟是正朝着家乡的方向飞去的，苏武的内心不由得对这只鸟有了说不清的亲切感。

嗷———

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苏武知道，这种瘆人的、有着某种嗜血腥味的声音是由饿狼的口里发出的，声音正从水潭的方向飘来。苏武略一迟疑，迅速将老鼠洞里的草籽等食物兜进衣服里，脚下生风般跑向刚刚搭建起来的帐篷。

苏武用石块和树木枝杈等物什将帐篷的门顶结实了，这才定了定神，开始了几天来唯一的一顿煮食。

在星星缀满天空的时辰，苏武美美地吃了一顿煮得半生不熟的老鼠藏食。吃饱喝足的他，蜡黄的脸色渐渐有了改变，显现出一些活人的气色了。安静了一阵子后，苏武明显觉得血液在自己的体内开始汩汩地流淌起来，且有了温热的感觉，慢慢地贯通到了全身。

生着火的小小帐篷里渐渐暖和起来。虽然破毡片下面是厚厚的冰层，但苏武在之前还是将那些厚积的雪弄到了一旁，搭建的帐篷总算给了苏武一个安身之处，不至于让他被狂风暴雪和野兽们吞噬了。

苏武这时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疲劳。他仰面腾的一声倒了下去，浑身疲软无力，像被人抽了筋一样。

尽管全身像散了架，眼睛也乏得睁不开了，但苏武却一点睡意也没有。昏昏然不知躺了有多长时间，苏武猛地被一阵阵抓挠帐篷的刺啦刺啦声惊醒。他忽地坐起了身，仔细一听，不仅听到了狼在使劲撕扯帐篷的声音，还明显地听到了狼呼哧呼哧的出气声。刚开始时，苏武还心有余悸，他感觉到帐篷在饿狼的疯狂抓挖中晃动，他不知道自己的小帐篷能不能经得住饿狼的进犯。狼抓啊抠啊，终是没能将帐篷弄倒。苏武听见饿狼一声长嗥之后，悻悻地离开了。随着狼的离开，他的帐篷顿时又陷入一派安静之中。提到喉咙眼的心，随之也安放下了，苏武又一次躺下了身子。

火光映照下，苏武透过帐篷顶上的天窗，看到了一颗两颗、三颗五颗甚至更多的星星，它们正对着他一闪一闪地眨巴着眼睛。苏武感到这些星星离他很近很近，好像就在他的面前一样。

来到北海的第一个夜晚，苏武在亲人般的星光的陪伴下，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

放牧生活由此拉开了序幕，等待苏武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