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无声无息,李陵及苏武的内心却都处在一种翻滚不安的情绪下。
“而今,你子卿在这偏远的一隅,为大汉守节、为皇上尽忠十几个年头,汉朝有谁能知晓呢?”李陵的声音里充满了遗恨与抱怨,“十几载的岁月啊!人倾其一生有几个十几年?你的大哥长君(苏嘉的字)在汉朝做奉车都尉,那次随圣驾去棫阳宫,就在皇上下辇的当口,不知怎的,马却受了惊吓,车猛地冲出去撞在柱子上,车辕当时就断裂开来。你大哥当时就被指控对圣上大不敬,随即伏剑自刎了!可皇上,仅赐钱二百万作为长君的丧葬费。你的弟弟孺卿(苏贤的字)呢,也是死得冤,死得惨哪!他随圣驾到河东后土,不巧,事就发生了,那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舶,宦骑一气之下把驸马推到河里,淹死了。那宦骑知道惹了大祸,赶紧逃跑。皇上就下诏让你弟弟孺卿去追捕。孺卿带人追了几天几夜也终是没见到宦骑的人影。迫于皇上的压力,孺卿感到没能追捕到宦骑,皇上断不会饶恕,心生惧怕,就服毒自杀了。当初,我到来之时,你的母亲也是因为家中变故,不幸撒手西去,我还陪着把她老人家安葬到了阳陵。你的妻子因为还年轻,想到你可能已不在人世了,后来听说也改嫁了。剩下你的两个妹妹,还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从你离开家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是不是还活着,也很难说得清……”
李陵的话,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把尖刀在剜苏武的心,搅得苏武头皮发麻,满身刺疼。刚开始只是抹眼泪的他,现在已是号啕大哭了。
“母亲啊,孩儿不孝啊!有罪的儿子对不住您老人家啊!如果真有来世,儿子下一辈子一定好好伺候您……”
苏武泣不成声的样子,使李陵也心如刀割。他上前抓住苏武的手,使劲儿摇了摇,说:“人生如朝露一样短暂,你为什么要让自己受这么多年的苦,遭受那么多残酷的刑罚,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罪呢?单于听说我和子卿你交情深厚,所以让我来劝说你,他真心希望你能成为匈奴的臣子。你到死也不能归汉,白白在没有人的地方让自己受苦,即使坚守信义又有谁能看见呢?想我李陵当初归降时,那难受痛苦的程度,比上刀山还令人难以忍受。我也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思过自己,悔恨过自己……可我,我还有什么出路呢?”
“你不要说了。”苏武用力抹去一把泪水,打断了老朋友的话,问———“莫非你是叫我也和你一样投靠匈奴?”
见苏武泪眼婆娑中隐含着极度的反感情绪,李陵拍了拍苏武的肩头,声音沉重得如铅球一样在面前滚动:“陛下年纪大了,很多疑,时时喜怒无常,法令无度,许多大臣没有犯罪就被株连九族,光我知道的就多达几十人……再说了,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北海,杳无音信,即便能够回到汉朝去,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如今的皇上会怎样想你?后果实在难以预料啊!”
“人各有志,你如果是受单于之命前来北海做说客劝降的,那就请老朋友不必再多言了!”苏武一挥胳膊,盯着李陵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苏家父子没什么功劳,都是因为皇上的信任和恩惠,我们才位列将帅,获爵封侯,兄弟皆成了圣上近臣。说心里话,我自从被皇上封位开始就立志,即便肝脑涂地也要报答皇上的恩情!现在能够尽忠报国,即便是上刀山下油锅,也觉得值了。臣子侍奉君主,就如同儿子侍奉父亲,儿子为父亲而死没有什么遗憾的。希望你不要再说了。”
李陵与苏武共饮了几日后,又劝苏武说:“我希望你认真听我一劝,你就听从我的话吧!”
苏武说:“我的心早就已经死了!你右校王如果一定要让我投降,就请停下今日的欢宴,让我直接死在你面前!”
李陵见苏武如此坚定,喟然长叹道:“真是义士啊!我和卫律的罪过,上通于天!”说着,流下的眼泪浸湿了衣襟,遂告别苏武而去。
太阳静静地向西天边际滑动,阳光给荒野雪原筛下一层金丝样的光芒,让偏僻的北海有了一种幸福的气色。雪光反射的阳光,散发出五彩缤纷的颜色,将一个蛮荒之地打扮得犹如童话世界,美丽中夹杂着许多的忧伤。
时光以救赎的心态对待着世上的所有事物,光阴平复着凡俗烟尘间的爱恨情仇,而岁月则会使历史安静地回眸凝望。
辞别苏武的第二天,李陵觉得自己已无任何颜面再面对老友,只好怀着一颗敬仰之心,派妻子和手下人为苏武送来了御寒的衣物和食物,还有数十只羊以及数十头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