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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奇怪，就在这个杯被踫的那一刻，红叶把之前对于程小丽所有的诅咒和不爽都放下了。她笑起来的时候，那么生动可爱，不像是相片里的冷漠，也不像是她认为的强势任性，她们本来是可以成为朋友的啊。她这个时候强烈地觉得以前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她下午一定要和秀娟解释是她误会了人家，而且要把她介绍给自己的铁瓷。

益丰村是倒数第二个到达的村，在此之前她们已经跑了六个村，两个小姑娘已经基本没有了兴奋和精神，一路上红叶给程小丽讲着点将台的历史，就这么说说笑笑地站在了秀娟和老雷团队的面前。

为了避免秀娟的误会，红叶给她们彼此介绍过之后，单独拉过秀娟嘱咐：“别那么横眉冷对的，可能过去我对她有所误会。”“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秀娟冷笑了声，又回头望了程小丽一眼说，“看着就不面善。”“具体的回头慢慢和你解释吧。”红叶说，“今天先把验收的事解决好。”

秀娟不是个不识大体的人，若是程小丽不给红叶难堪，她自然也不会为难她。在老雷团队炫动着舞姿的时候，她的眼神完全没离开过这个女人，她和红叶说笑着，甚至为了节目中的精彩大拍着巴掌，她确实看不出红叶嘴中那个飞扬跋扈的高干家小姐的模样。同样眼神没离开过程小丽的还有老雷，他虽然站在台子上，却一直盯视着她，在两个姑娘到来之前，他已经在秀娟处听到了无数遍这个程小丽的事迹。

不知道节目是什么时候结束的，直到热烈的掌声响起来，红叶才回过神来。这段时间的排演似乎已经令两个姑娘麻木了，当程小丽过来主动和秀娟说话的时候，红叶和秀娟竟都迟疑了一秒。“我很高兴红叶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程小丽看着秀娟说道，“来益丰村的路上，她可和我讲了不少你的故事，以后我们或许也能成为朋友。”“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有红叶这个朋友就足够了。”秀娟说。“节目很棒，”程小丽没再接秀娟的话，而是对红叶表示，“比其他村的都新颖精彩，是吧？”

程小丽没有说这样的话，红叶还不太好意思自吹自擂，如今她先表了态，红叶自然愿意跟着应和。“不是一个层次的东西，自然是其他村的节目比不上的。”秀娟笑着看了眼已经走过来的老雷和二峰、小东子等人，又说，“我们益丰村可是人才辈出，老雷同志是受过专业训练的。”

老雷看了眼红叶和程小丽，又看着秀娟，眼神似是在询问着什么，但在秀娟不着痕迹的神情中又终止了某些引起冲动的想法。若是红叶真与新同事处得融洽，那是好事一件，朋友该是在不和谐的情况下才出来两肋插刀的。

秀娟在之后与红叶会面，得知益丰村的节目是作为排序第一名报上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臆测：“这人不是憋着什么坏呢吧？”“我们一起去主任那里做的报告，而且我亲眼看见她在节目单上签了字的。”红叶说，“以前，或许真是我误会她了。”

红叶说起程小丽时的样子连秀娟都快认不出来了，她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实现了大逆转的呢，女孩子阴晴不定的脸让她确实理解不了。

不过，她又突然问她：“郑恺对于你们两个的和好是什么态度？”

红叶一愣：“郑恺？”

红叶一直没有想过郑恺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秀娟这么一提起来，她突然就努力地回想起这几天在办公室里郑恺的身影。他确实与她和程小丽的互动都不多了，每天去食堂的时候，她和程小丽叫他一起，他都有各种原因脱队，好像是在刻意地躲着她们似的。红叶刚想把这些情况说给秀娟听，但话到嗓子眼儿了，又硬生生地让她给咽了下去，她不打算把这些都说出来，以免节外生枝。

又过了些天，张晓琴把红叶叫到了办公室，将国庆节目终审意见单扔给了她。益丰村的《黄土高坡》那一行字被红笔从头划到了尾，后面标注是未通审，其他村的所有节目全部安全。红叶反反复复地把单子又从头到尾看了七八遍……“别看了，益丰村的节目未通审是党办决定的，领导衡量再三，那个歌太野性，不适合国庆节庆典的要求。”张晓琴说。她推着她的镜片向上移了几毫米，直接把眼睛带变了形，又说，“这个单子是上面批下来的终审意见，你和程小丽就按这个落实吧。”

她的语调重音落在了上面和终审意见，让红叶没有解释的机会。红叶感到委屈，一个唱遍大街小巷喜闻乐见的歌，怎么就太野性呢？她想不通上面是什么样的考虑和标准，但直觉告诉她，它的枪毙与自己有关，张晓琴肯定是冲着她去的。红叶打算补救，声音直接软了下来，里面还带着些乞求：“我可以让他们再排练一个别的节目……”“来不及了。”张晓琴完全不给机会，然后扬了扬手，示意红叶离开。

那群人，那群益丰村点将台上每天辛苦排练着的青年们，这么长时间的努力该由谁来给个说法呢？从主任办公室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红叶足足走了几分钟。张晓琴虽然扬手让她离开，但为了那群人，她还是和张晓琴好好地理论了一番，不过不管她说了什么解释了什么，所有的声音都会被张晓琴的声音盖住，她的态势完全是想把自己当个苍蝇一样压得奄奄一息。她委屈得无以言表，进自己办公室之前，她又忍不住跑向了厕所，她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上一通，谁知里面竟有那几个面朝大海的女青年正在聊天儿，她只能又折回了宣传办，就这么憋着自己的情绪，失魂落魄地坐回到了座位上。

然后就是发呆，一直发呆。

不知道这样呆了多长时间，直到程小丽走过去拍了拍她的桌子，她才反应过来，询问之下，才知道是益丰村的节目没有通过。“不应该啊，”程小丽皱起了眉头，“那个不是咱们俩确定第一名报上去的节目吗？”

听程小丽如此说，红叶像是找到了同盟，愤怒和委屈掺杂在一起，直接问她：“张主任说这个歌太野性，野性吗？”“歌不野性啊，”程小丽直接摇头，又想了一下，“舞蹈好像有点儿。”

自红叶回到办公室，到发呆，到程小丽过来与她对话，郑恺眼睛的余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镇定地看似做着自己手里的事，实际上却细密地观察着一切。当听到程小丽说到这一句话时，他手里的笔失去控制直接掉到了草稿纸上，墨水从笔尖里冒出了一小片，把刚写了几段的文字都给破坏了。不过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接下来，是红叶趴在座位上抽泣的声音，程小丽还拍了拍她的肩安慰了几句，未见效果，索性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吹着茶叶喝茶去了。郑恺看了几眼红叶和程小丽的方向，觉得自己此时做何劝说都略显不妥，索性也就不作声。

节目的事好像很快就告了一个段落。初秋的天气凉爽怡人，早晚温差大，却也使红叶害上了感冒，打喷嚏流鼻涕又转到了胸腔痛痒嗓子发炎，整整折腾了一个星期。她这一星期跑向医务室的次数是她来乡政府上班这么长时间以来最多的一回，也使她和小赵医生成了朋友。小赵医生很难和别人成为朋友，她天生的洁癖，就是女性朋友来用了她的东西，她都要戴上橡皮手套用消毒水里里外外清洗个遍。不过不知为什么，她不讨厌红叶，她甚至让红叶用自己的铁茶缸泡胖大海喝，还会多给她开些消炎的药。不知不觉，红叶也跟她无话不谈。当她提醒红叶别和程小丽走得太近时，她这样分析：“你想，去验收节目的只有你和程小丽，张晓琴又没见过你们村的表演，就凭一首歌就说那太野性？”

红叶有些疑惑：“她是说舞蹈有点儿野性。”

从小赵医生那里回办公室的路上，红叶一直思考着这句话。她突然记起那天她从主任办公室回去后，程小丽确实说了句：“歌不野性啊，舞蹈好像有点儿。”程小丽是说舞蹈有点儿野性！验收节目现场只有她们两个人，她最有可能定义野性这个词，否则就凭老学究一样的张晓琴，怎么可能说这个歌野性，她怕是听都没有听过吧？她如此想着，脸跟着涨得通红，直接气势汹汹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那门撞击铁皮柜的声音足以证明她的力度足够大。她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那杀气腾腾的眼神寻找了一圈儿程小丽，不过，遗憾的是，办公室空无一人，连郑恺也不在。她皱着眉头又思索了几秒钟，然后跑向森林小屋的窗台向下张望，只见郑恺跟着程小丽正一前一后地走出乡政府大门，两个人之间好像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红叶潜意识里感到这争吵或许与自己有关，一刻也没停留，她便疯狂地跑出了办公室的门。

对面的小树林里，郑恺和程小丽一前一后站住了脚。在红叶到达之前，他们已经唇枪舌剑了一番，大抵是郑恺劝程小丽不要再对红叶搞什么下三烂的招数，女孩子善良一些比耍小聪明更让人尊重之类的话。郑恺之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他去主任办公室交乡报材料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了张晓琴与她的对话，确信了上节目的事就是她做了手脚。平时并不爱管闲事的郑恺在红叶回来之前主动地对程小丽警告了几句，这也引起了程小丽的气愤。这或许是两个人做了同事之后最长时间的一次谈话，话题一度前置到了郑恺送给程小丽的那个生日相框。“没错，你帮红叶还的的确是同款的相框，但那却不是我的生日礼物。”程小丽义愤填膺地指着郑恺抱怨。“这和是不是生日礼物有关系吗？”“有关系啊。”“东西不是一样的吗？”郑恺不解。“但意义不一样了。”

郑恺望着程小丽，佩服她的伶牙俐齿。“算了，她也不是故意的，而且也道了歉，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你为什么要帮她？”

“我不是帮谁的问题，我是就事论事。益丰村的节目未通过跟你也脱不了干系，我都听到了。”“没错啊。”“……”“我就是要让她难受，”程小丽咧着嘴，诡异地一笑，“不管她是否打破了相框，不管她做了什么，我就是要让她难受，我要让她难受一辈子！”

郑恺本来是想劝说程小丽几句，却没想程小丽的这句话给吓着了，他原以为她只是发发大小姐脾气，任性的小报复，没想到背后竟有如此深的仇恨在里头，如同红叶在她眼神里所感到的杀气一样。“我爸当年给红呈祥当过出纳员。我妈生我那年大出血，我爸四处借不到医药费就挪用了厂里的两百块钱，他只是挪用，并没有想过要侵占，他只是想让我妈把我安全地生下来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再还回去。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样的事情，他们接触不到厂里的账簿，红呈祥如果当时可以网开一面的话，我爸就不会坐牢，大我三岁的哥哥就不会走丢，我妈也不会在自责中度日。我成了程家的丧门星，那是一场噩梦！你无法体会到，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周边是多么的黑暗，时刻会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掐着我和我妈的脖子，他们翻着白眼，指认我们的罪大恶极。朋友亲戚们很怕和我们沾上关系，逢年过节顺手送些水果都像是施舍。”她的眼光又变得凌厉，继续说着：“如今这个仇人的孙女落到了我的手里，这是天意，她要谢就回去谢谢她那个秉公执法不讲人情的爷爷，遇到我，她的噩梦也就开始了。”

红叶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版本，让她很是诧异。关于红程两家人的恩怨，她的认知一直是单方面的。听了这一番言论，她不知道该不该为程小丽的愤怒找些理由，或许，让她失去了哥哥，她是该恨她的吧。

余晖灌满了天际，映在小树林的树干上，十分柔美，三个狭长的身影很快淹没在了婆娑的树影中，树影轻摇着，阳光从这片叶子跳到了那片叶子。过了一会儿，红叶的影子向相反的方向离去，繁密纠缠着的草丛被踏出了一条步履坚实的小路。一只睡得正酣的乌鸦做了美梦，流着涎沫差点儿掉下了老巢，就在快着地的时候，又慌乱地张开了翅膀，它在红叶面前疾驰而过，一股骚臭的味道弥散开。红叶听出了这鸟的轻谑，皱了皱眉头，那鸟也得意地大叫了两声，飞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