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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啊……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空荡荡的旷野，落日黯淡了它的色彩，一切都开始低婉、凄凉，整个苍穹一时间都被老雷歇斯底里的叫喊声笼罩起来。

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才开口几句，眼泪便哽咽着迸发出来，老雷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情绪，无声地痛哭起来，红叶又接着大声唱起来。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四季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八百年还是一万年，

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往事一幕幕跃于眼前。他站在点将高台，不可一世，阔袖的衬衫，喇叭裤子，还有那当作麦克风的秸秆，此刻清晰无比；酱鸡店里他看她的眼神，小树林的夜色里他抱着她心疼的眼泪，乡政府酒店里他为她出头搅局，为她被秀娟憎恨，为她布置小家，为她买现代的电器、漂亮的新衫……眼泪已经模糊了双眼。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天旋地转，落日的光将他们的脸塑成了雕像，他宁愿变成永不分开的雕像。随后，他又将她轻轻地抱上了点将台，然后理了理衣衫，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红叶迟疑地问：“老雷，你要干什么？”

老雷说：“红叶，二峰和小东子已经被抓到了，我怕我哪天也跟着进去了……”

红叶捂着他的嘴：“老雷，你别说了行吗？”

老雷轻轻地拿开她的手继续说：“你让我说完。如果哪天我真被逮起来了，你就找个好人家，反正咱俩也没登记过。我只求你一件事，能不能留我儿子一条命，他是无辜的。我老雷对天发誓，我欠你们娘儿俩的，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还，我保证！”

红叶已经泪眼婆娑，她拉着老雷的手在自己的肚子上轻抚着：“老雷，跟你说句实话，程小丽虽然伤害过我，但是她现在这样，我感同身受，我同情她。一个女孩子再十恶不赦，也不能受到这样的凌辱，能做出这样事的人就该下地狱。如果有一天你进去了，这也怪不得别人。老雷，今天我可以给你做个保证，这个孩子不光是你的，也是我的，如果不是他自己选择不来，我不会不要他。”

老雷的脸已经憋成了紫色，他咬着牙关拼命地点头。他感谢红叶，感谢在这即将消亡的日子又多了一道光亮，那道光能让他无论什么样的结果都必须坚持下去。心里再多的对不起都于事无补，因为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要在这时间里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情。

他从自行车把上的布袋子里取出了一个包装得精美的纸盒，递到了红叶的手里，示意她打开。纸盒打开，里面是一个带着花色的陶瓷水杯，花色并不灿烂，素雅幽静，里面装了不少杏核。“再过两个月就到你的生日了，也是我等了好久的你的第一个生日，那时你就满十八岁了，我本想那天和你去扯结婚证的。但是现在……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了。还记得上次你问我下辈子要做个啥？

我说我要做个水杯，陪你一辈子，现在我就把它送给你，哪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让它替我陪着。”说着，老雷又将一杯水倒进去，杏核便一个个浮了上来，“我愿你一杯（辈）子杏（幸）浮（福）。”老雷说到这里哽咽着说不下去，痛哭着抱紧红叶，“我们永远不要分开好不好？”“傻子，”红叶拍着老雷的背，慢慢地说，“天若不老，情亦不变，不管以后如何，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的。”

程伟陪着李四夫妇将李全转院到了省医大二院神经外科，不过，医生会诊的结果并不乐观。李全大脑皮层功能严重受损，丧失了大部分的意识活动，也就是说，命有可能会尽力保住，但八成可能会转为植物人。这样的结果让李四媳妇儿无法接受，为了这个孩子，她受尽了委屈和白眼，她期望有一天他能为自己扬眉吐气，而如今，程伟把这一切都给毁了。沉寂了有一会儿，她又发起狂来，人到绝望的时候，身体里会陡生一种特殊的力量，她抓着程伟的头发不放，狠命地撕扯，不再忌讳曾经的那么一点点儿女之情，她大吼着：“程伟，你不能这么残忍，你把全儿还给我……”

接下来的几天，这句话就一直回荡在省医院的病房里，程伟给李四媳妇儿下了跪发了毒誓，若是李全一天没有治好，他便杀猪放血干涸了整个鱼塘也给他治。

这边的鱼塘事业快要在程伟的毒誓中破产了，那边红叶却还在游说林芝入股，向母亲大肆兜售鱼店入股须知。在此之前，林芝一直为了没能入股渔业合作社的事跟红湖较劲儿，现在红叶又说起入股的事她的心里顿时又活泛起来，她问红叶：“怎么个入法，你们也要搞入股？”

那天旷野的一杯“杏浮”之后，红叶开始决定救老雷，她知道现任公安局法制科科长的姑父张书尧一定会有办法。她开始四处筹集现金，编谎话骗林芝借钱给她，这不但令林芝始料未及，就连老雷都觉得荒唐。因为红叶知道，母亲的贪欲一定会为比程伟的渔业合作社分红高出的五个点所诱惑，她那躺在银行里利息甚微的两万块钱很快在红湖的应允下到了红叶的手里，她又拿上了她和老雷的一万块积蓄连夜进了城。“虽然我不能原谅你的所作所为，但是我不能让我儿子出生就没爹，现在只有进城找我姑父想想办法，花多少钱我都认。”

老雷抱着她在车上晃荡到了县里，一路上恍恍惚惚，只有路灯一排排掠过两个人身上的时候，他才觉得这一刻是真实的，他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更渴望这样的路灯。半夜里的雨来得疯狂、冰冷，老雷环抱着红叶从车站一路走向红霞的家，街上黑漆漆的一片，偶有几处路灯轻挑着微光。

红叶抬头向上望去，几栋密集的半高楼间鲜有光亮，她只觉一阵眩晕，又干呕了一会儿。她上次来大姑家的时候是白天，记忆中是六层高的楼房，街边有一排商业小店，转进去的胡同口是一家洗车房。这黑灯瞎火的时候，路的方向又模糊了，洗车房不见了，变成了一家美发店，红叶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和老雷寻去。

他们在红霞家门外敲了近五分钟的门，红霞和张书尧才从睡梦中惊醒。被扰了好梦的红霞气急败坏地狠踢了下张书尧的背，说道：“我看这法制科长辞了算了，这天天不让人好好睡觉，我怕是没命活到你拿养老金那天。”

张书尧有些愧疚地拍了拍老婆，然后披了件衣服下床去开门。门外，红叶和老雷浑身湿透地蜷缩在一起，张书尧见状马上大声喊起了红霞。

张书尧将红叶和老雷让进了屋，红霞也穿上衣服跑了出来，她看到红叶和老雷的样子被吓到了，连珠炮似的询问：“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怎么这么晚了来？叶儿，是不是你爸妈怎么了？啊？你快点说啊，你急死我了。”

红叶抽了下鼻子，摇了摇头说：“姑，姑父，我爸妈没事……”她紧接着打了个喷嚏，老雷忙揽住了她的肩，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快快，老雷快扶叶儿坐下，那个，书尧，你别站着，给两孩子泡点茶水。”红霞指挥着张书尧，“再放两片姜。”

红霞说完回卫生间拿了两条毛巾递给了老雷，语气里带着些埋怨地说：“你说你们两个，这大雨天，又是黑灯瞎火的，来我这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我让你姑父开车去车站接啊。”“本来是可以早到的，半路上车坏了，司机找人来修，耽搁了几个小时。”红叶说。

红叶的头发已经被老雷擦干，她用手蹭了蹭鼻子，随即又打了个大喷嚏，红霞开始催促着张书尧：“水好了没啊，快点拿过来。”

张书尧端了两杯热茶过来，红霞接过去一杯递给了红叶，张书尧将另一杯递给了老雷。红叶双手接过了热茶，冻透了的身体瞬间有了些暖意，一杯茶下去，胃部一阵翻腾，差点呕了出来。“叶儿，你们这么急着来，不是这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事吧？”红霞急切地问。

红叶见红霞说到了肚子里的孩子，便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把红霞抱得紧紧的，这个时候，这个红家的姑姑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了，她拉着老雷一起跪在了地上，哭到不能自控，任红霞和张书尧两人拉了几次也没能成功，总算忍住了眼泪，红叶对面前的两个长辈说：“姑，姑父，现在只有你们能救老雷、救我们的家了。”

红霞听着自家侄女叙述着事情的原委，张书尧的目光则像一把刀一样盯着老雷。他在红叶和老雷大半夜慌里慌张地进了家门开始，心里就生了疑问，他不断地试探着看向老雷，他眼神刻意地躲避、手足无措、心神不宁，让他基本上确认了自己的预判。

他直截了当地问老雷：“程书记那姑娘的事你也参与了吧？”

红叶的叙述中断了，红霞的注意力也在这一句问话后转移，待到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之后，一记重重的巴掌打在了老雷的脸上，老雷的脸上瞬间浮起了红红的巴掌印。红霞的头发奓了起来，她指着跪在地上的老雷破口大骂：“你就是个畜牲！畜牲！我家红叶才嫁给你多长时间，啊？你小子就按捺不住了，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你个不要脸的！叶儿，听姑的，马上跟他离婚，明早民政局上班我和你姑父就带你去离婚！”“姑，姑父。”红叶趴在地上苦苦哀求，“我求求你们，看在我和未出世的孩子的分上，帮帮他吧。他不是有意犯罪的，不是有意的，他是为了我。”

红霞用力地抓着红叶，大喊着：“孩子？你还想生下这个孩子！这个孽种就不该来！傻孩子，你醒醒吧。”

红霞撕心裂肺地嚷着，她是红家最反对红叶和老雷在一起的人。当初郑恺和红叶闹矛盾的那段时间，她还曾央着张书尧去做郑家的工作，可没等张书尧倒出空来，红家便已定下了与雷家的百年之好，她气得扬言再也不管红家的事了。如今老雷犯了重罪，她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她抱着红叶哭，哭她的苦命。如此折腾了一会儿，红家两位姑奶奶终于停歇下来，张书尧与老雷在这期间也没有过多谈话，凭他政府当职的几十年经验，他知道这个时候就是天王老子也没法逃过去了。他先是冷静地通报了这件事的最新进展，又透露了些内幕消息，二峰和小东子这两天快撑不住了，若是过两天把老雷咬出来，这罪就另当别论。他建议老雷去自首，这样在法律上是有轻判条文的。话一出口，红叶又开始号啕痛哭：“姑父，你救救老雷吧，救救他，我带他来不是要亲自送他进监狱也不是祈望减刑的，只要保他无损，哪怕倾家荡产我都愿意。”她将裹在衣服里的布袋子拿出来，统统倒在地上，整整三万块钱。张书尧摇头叹气，他深知这事没任何回旋的余地，他让红叶把钱收好，答应去省里面见省法院的老师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