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透着例行冰冷的声音来自小赵医生,她正麻利地给红叶处置着伤口,一副大口罩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乡府医务室里只有一个医务人员,年龄比红叶稍长几岁,虽然只是个护士,但政府里的人都喜欢叫她小赵医生。小赵医生不爱笑,对谁都是一副冰冷的面孔,但就是有那么些愿意碰钉子的未婚青年经常来搭讪,最有甚者,为了能让她打上一针,不惜泡了冷水澡硬生生把自己逼出感冒来的。
只有郑恺来医务室的时候,她藏在口罩后面的嘴角才会有些笑意,不过这一次,郑恺是抱着红叶进来的。为了不让红叶乱动乱叫,郑恺只得用双手固定住她的手臂,跟她聊天儿来分散她的注意力。他提到张书尧,说起了他当高中班主任时候的糗事,红叶被逗得咯咯笑,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姑父在学生眼里是如此的滑稽。她看着眼前目光如水般的郑恺,心里油然而生了一股暖意,说到刚才的突发事件,红叶担心程小丽会不会上报到主任那里去。“一定会的。”小赵医生直到这时才插进来一句话。她娴熟地替红叶包扎好伤口后又将纱布打上了个蝴蝶结,她看着红叶,很笃定地告诉她,“郑恺的女朋友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下班回家的路上,车铃声已没了初晨时的欢快脆生,一路颠簸犹豫。
红叶推车进门,林芝正端坐在大院中央搓洗着被单,见女儿回来,她的脸上马上来了神采。她有着和红叶一样深邃明亮的眼睛,岁月的流逝虽使她看起来饱经沧桑,但仍旧能看出当年美人的底子,往前追溯个二十年,林芝在十里八村的名气也不逊于如今的红叶。居家过日子的女人除了生儿育女,还要全权打理家务农活儿,再加上要侍候一个养尊处优的前乡长公子,再优雅的秉性也被磨平了。没有柔风细雨的腔调也没有柔情似水的语气,即便是有,也怕是遇到了非常事件。林芝在等待红叶回来的时候心里便一直找寻着这种感觉,真是恍若隔世。
嘘寒问暖之后,见红叶没兴致搭理,林芝的真性情又被释放出来,直接数落道:“他应该对你好点儿。想当初你爷是怎么对他的,要是没有当年那个深造的名额,他会有今天的位置?……”
林芝说的是任志远。当年恢复高考后,那批被压抑了许久的年轻人都希望有一个机会改变命运,而任志远就幸运地拿到了红霞从陈维新那里为张书尧要来的深造名额。张书尧从县城下到长发乡不满一年,虽然表现甚好却卡在了这个硬性条件上,他当时与红霞谈着恋爱。一向严格律己的红呈祥不仅把红霞大骂了一通,还顺手把这个名额给了自己的办事员任志远。为了这事,红霞一度负气离家出走并与红家划清了界限,也是在父亲的腿被打断离开了乡政府后,她才与红家恢复了往来。这件事一直是红家大院里极为敏感的话题,若不是为了红叶的工作,林芝也绝不会向红呈祥再提起陈年旧事,如果当初那个名额给了张书尧,红家的后代又岂是现在这般光景。不过,她好像是忽略了张书尧若是当年去上了学,后面的故事是不是还有别撰,他与红霞会不会最终走到一起?
历史都是后置的,没有假设之说。
红叶不想听母亲再纠结这件事,从为她办理工作开始与任志远牵上关系后,她已经反反复复提了不下几十遍。任志远当年得了深造的名额确实不假,但也是因为他各方面达到了要求,现在他帮忙是人情,不帮忙也算是本分。
红叶放好了自行车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打算眯上一小觉,这一天的遭遇让她筋疲力尽。不想林芝又追到了屋里问起郑恺的事,看红叶依然不搭理,她有些着急地强调着:“听你姑说,那孩子可不错。”
红叶此时脑袋里闪出了小赵医生那句,郑恺的女朋友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她觉得可笑,也不想再向母亲解释什么,随口借了国庆节乡里演出收集节目的工作的由头逃出了家门。
这个工作是任志远分配给她的,在红叶报到之前本是由程小丽负责的。为了这事,红叶离开主任办公室后张晓琴跟他有过交流,她认为一个初中毕业的关系户打打杂也就够了,给她这么重要的工作不合适,可任志远偏独断专行了一回。
黄昏悄然而至,夕晖晚照下,农庄被浸染在一片暖光之中。树影拉得极长,长到可以接到天边的云朵,远处的山峰影影绰绰,像是天国。
在村里选节目这件事上,红叶只能找秀娟帮忙。秀娟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光腚娃娃,初一时,她帮她打退了一群前来胡闹的小流氓,一举成名之后,整个中学时代都成了她坚实的守护者。不过初中毕业后,林芝就禁止她与她接触,因为秀娟平日里经常和村里的小青年混在一起,村街四邻议论纷纷,恶毒之词微起。红叶不管这些,表面上应承着母亲的嘱托,私底下却与秀娟来往甚密。
秀娟说来身世可怜,五岁那年父母出了车祸双双离世,从小就跟着姥爷生活。姥爷是村里的五保户,祖孙俩每个月只靠着十几块的五保金过活。大上周她走之前,说是城里的三姨父给找了个工厂的活计,红叶不知她归乡的时间,只来碰碰运气。
秀娟和姥爷住在祖屋里,小院不大,除了一间略显破旧的土房外,约有半亩的园田地,秀娟姥爷该是个种田的高手,各种菜蔬鲜花把小园装扮得生机盎然。靠近院墙边,几株橙黄色的大烟花长得甚是惹眼,红叶第一次见这花时就非常喜欢,秀娟姥爷告诉她这花政府不让多种,说是一种荼毒,民间药法只是用来止痛的。红叶跟他约定,等成熟后一定送自己些种子,若是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也省得四处犯难。姥爷爽快应承,只是叫她不要到处说去,否则怕是这几株也保不住。
时间正好,秀娟就在红叶刚进院的时候按响了自行车铃,从她身后一路绕到了面前,一辆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永久牌自行车还载着一坨儿圆滚滚的大丝袋子。
红叶望着这坨儿东西立马一脸羡慕的神情对秀娟说:“都说姑表亲,姨表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这句话没错,你三姨对你是真好。”“姨表亲?死了姐妹断了亲。”
秀娟及耳的短发与红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也干净利落,如同她爽快的性格,五官虽不出挑,却来得顺眼。她指挥着红叶一起从车后座卸下那个大丝袋子,这个东西落在手里有些沉坠感,落在地上时激起一层尘土。然后她把丝袋子上缝好的线抽出来,粗暴地敞开了口,里面是一床褪了色的棉被,应该是有些年头儿了。“这是我三姨成亲时娘家唯一陪送的东西。”秀娟拍了拍手上的扬尘说,“现在,完璧归赵。”
秀娟的三姨父在县城给她找了个家属厂的工作,顺带着给她介绍了个对象,在秀娟准备去县里的前一天晚上姥爷患了胃肠感冒,连拉带吐的,她只好带他去卫生所吊了盐水。结果晚到一天,名额就这样被人给顶了。工作丢了不要紧,可惜的是介绍的那个对象,国家企业的工人,享受助理工程师的待遇,秀娟一个农村姑娘,既没背景又死了爹妈,这次工作的事泡汤直接导致对方爽约。为这事,三姨与三姨父大吵了一架,恼羞成怒地将这床棉被从三姨父身下扯出来,让秀娟带回了娘家,并捎话,以后家里有任何事都别再找她,她不欠娘家的任何情了。“她真那么说?”“一字不差。”
秀娟脸上突然泛起一抹浅笑,像是在嘲讽自己。她知道,像她这种无依靠的孤儿,终究会被当作一个负担在亲戚中间踢来踢去。她之所以答应他们的要求,是不想姥爷失望,否则,她宁肯永远待在益丰村留在他身边。在她的世界里,幸运只是生命的一种偶然,既然无人眷顾,只能自求多福。
“说说吧,”她目光急切地看向红叶,“我们的公主第一天上班有何感想?”
公主是秀娟私底下对红叶的称呼。在她的心里,红叶就是她的公主,她最愿意做的,就是听她的公主讲些让她引以为豪的事。当她听了红叶的来意后,立马拍着胸脯说:“你算是找对人了,有一个刚刚回到乡里的大神,唱歌表演都有一手,若真能代表村里去比赛那是再好不过。”
姥爷或许听到了什么动静,一阵重重的推门声使整个院子瞬间变得安静。他嘴里唤着,是不是秀娟回来了?便四处张望寻找。姥爷虽然有些耳背,但总有些意外的感知力,对于外孙女,这个感知能力特别强烈。“坏了,”坐在石头上的秀娟一屁股翻了下去,她对着红叶小声地解释说,“我得赶紧把棉被藏起来。你先回去,我过两天带你去办正事。”“你藏棉被干什么?”“这让老爷子看见,会伤心死的。”
黄昏的节奏又近了一些,树影慢慢中规中矩,恪守原地。姥爷在院里四处观望了半晌,没有任何发现,嘴里自言自语地叨念着,老糊涂了,还以为是秀娟回来了。他长叹了一声,拉开房门,消失在暮色中。
翌日清晨,红叶又起了个大早。昨日一整天的事让她紧张得失眠,她甚至担心大河沟那帮混混儿会随时闯到红家来,他们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当下最紧要的还不是这些,她打碎那个木头相框玻璃的时候,程小丽毫不客气地向她开出了五十块钱的赔偿款。虽然郑恺说了些安慰的话,但她不想刚到宣传办就被同事们看不起,这个钱,她是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还上的。
简单梳洗一番之后,她轻手利脚地从炕柜里翻出个铁制的零钱盒子,一分五分,偶尔几张一毛两毛的仔细数起来,有时候数过的还要翻回来再确定一下,怕是错过了哪张大票。五十块钱不是个小数目,昨晚本想和母亲商量赔偿医药费和相框的事,可母亲所有的焦点都纠结在郑恺身上,她只好无趣地早早睡去。
家到乡政府不算远,她提前到了足足半个钟头,几个暖水瓶装满水分放在桌子旁边,麻利地抹好桌面以及清扫完地面,悬挂在顶楼瓦片下的上班铃便大肆响了起来,那声音大到刺耳,几里地外都能听见。她俯首趴在森林小屋的窗台上,看着院里的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办公楼大门。远处出现了郑恺的身影,他骑着自行车翩翩而来。红叶第一次这样正式地肆无忌惮地看一个男人,清晨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他周身散发出莹莹光辉,飘逸的短发随着节奏轻跳着,人群中,仿佛一切都失了颜色,只有他的路是金光闪烁的,在她的眼里,那是个风一样的男子。
这个伴着风飘来的男子同时给她带来了惊喜,他从随身包包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纸盒递给她。“这个你还给程小丽,就说你自己买的。”
红叶迟疑地打开盒子,盒里是一个塑料气泡包裹着的木制精雕相框,她惊喜地又抽出了些,那个相框玻璃上贴着印字的薄膜。“这个,和昨天的相框……”“保证一模一样!”
红叶有些吃惊地看着郑恺,但又马上确定了他的可信度,毕竟程小丽是他的女朋友嘛。“可是,五十块钱不是个小数目。”
“街边地摊货,不值钱。”郑恺洒脱地笑笑,脸上依然温暖。
这会儿,阳光也洒满了整个办公室,每个角落都暖意融融的,红叶的心尤其温暖,没想到令她一夜未眠的事很快就被眼前的男人给解决了。
这算不算是英雄救美呢?她突然地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往小了说,算吧?!她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回答。但让她想不通的是,程小丽为什么会因为一个相框来为难她呢,她感受到了不友好,甚至说是挑衅。
程小丽确实表现出了极度的不友好,她收到红叶送给她的相框后,直接质问她:“你和郑恺认识?”“刚认识……”她答。“他为什么帮你?”紧接着一句。“……”
红叶不知道如何回答程小丽的问题,她也不知道郑恺为何要帮她。
一时语塞过后她又抬头望了眼程小丽,突然从她的眼神里又看到了厌恶、轻蔑或许还有点儿仇恨……仇恨?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把她眼神里的东西定义为仇恨。这火焰燃炙得随时会让她窒息,这种气场太强大了,强大到让她开始求助于秀娟的深呼吸大法。刚闭上眼睛,她摔倒的瞬间和破碎的相框就马上显现在眼前,她恍然间打了个激灵。“我知道你是红呈祥的孙女,不过你爷现在已经不是乡长,你到这里自然没什么特权。”程小丽警告着她,“以后想要在这里待下去就老实点儿。我就告诉你一遍,听清楚了,郑恺是我的男朋友,你以后离他远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