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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娟一番长篇大论把老雷和红叶的恩怨当场解决。红叶心里感到畅快，甚至得意，她觉得人生中听到过最好听的声音，就是秀娟刚才撕那张纸条的声音，她第一次觉得有这么个仗义的朋友让她扬眉吐气。

她等着秀娟为她善后，又看到了老雷沮丧的模样，突然调皮地说：“秀娟，我们走吧，为乡里选节目这么大的事确实不应该难为你。”“为朋友两肋插刀嘛。”秀娟边走边配合着。“唉，整天跟猪混在一起的人，能表演出什么节目来呢？我回头再找村长问问，我就不信咱们村没有艺术人才。”“肯定有的。”

两个人一搭一唱，全身而退。老雷气得牙痒，再看那逆光中欢悦的姑娘，那翻飞的麻花辫儿和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开始骂娘。《淮南子·道应训》上说，夫物盛而衰，乐极生悲。

红叶在秀娟的佑护下解了围，红家大院却出了一档子事。在东北的农村，一般人家的地里都会存放些去年的柴火，用来日常烧菜煮饭。红家大院的土地不少，包括红呈祥老两口、红霞、红叶、红武的都由红湖和林芝两人经管。林芝早前就请了几个人帮忙，把秸秆分别堆成了高高的几垛，凡是村里人向大地走去的时候，那几堆高高的柴火就成了地标一样的存在。

不过就在这天中午的时候，那几个地标被一头叫作泔水的黄牛给夷为了平地，它像是得了叫春期综合征一样，撞得头破血流后又跑得无影无踪。这一幕的还原是从一个叫作丫头的姑娘嘴里说出来的。“泔水就是这样弄的。”

她学着黄牛的姿势，把周围人惹得阵阵大笑。丫头是村东头张家的小女儿，心智上有点儿小问题，村里有些人平时就喜欢引导她做出些令人取笑的事，他们越取笑她，她越是误认为自己的表演得到了大家的欢迎，就会更为兴奋，当她的姿势越来越不堪言说时，还好被赶来的林芝制止住了，并大骂起哄的闲人不怀好心。

这群看热闹的人农闲时最期待哪家出点儿引子，老人孩子都有，看戏的不怕事大，人群中有人提醒林芝：“丫头说，是泔水把你们家柴火垛给弄倒的，你可不能便宜了李四两口子。”

李四媳妇儿名叫李秀，是林芝当年的闺中密友，姣好的容貌使她和林芝被称为村里的四朵金花之一。当年红家在益丰村算是望族，红湖正值青春年少又是乡长的儿子，乡里村里的大姑娘顾不得什么脸面，全都卷进了争夺太子的战争。林芝成了最后的胜者，李秀被淘汰出局。她心有不甘，又与村长老程的儿子程伟混在一起。谁知程伟是个浪荡公子，没过多久便抛下她离开了村子，李秀无奈之下嫁给了退伍回来的李四，成了李四媳妇儿。多年来，两家关系紧张，李秀每碰到林芝，两人都会犯上一阵子口角。年轻时林芝会刻意地躲一躲，这年纪大了，林芝反倒是越战越勇，柴火垛被夷为平地，肇事的虽然是头牛，但她也非要讨个说法。“你说这个事怎么办吧？”“一个疯孩子的话能信？”李四媳妇儿并不想承认，毕竟除了丫头和泔水之外，并没有第三方可以证明这件事。

林芝直接从身后扯过了丫头，对她说：“丫头，你再说一遍，这柴火垛到底是谁撞倒的？”“是泔水。”丫头认真地回答，然后怕大家不相信，又开始学起了泔水的动作，这又引起了众人的哄笑。

丫头的父母是这时从人堆后挤进来的，羞得拍了丫头两巴掌，冲着林芝和李秀说：“你们两家的事，别扯上我们家丫头。”然后一路推搡着女儿扬长而去。“既然疯孩子的话不能信，那么当年你凭什么一定要我相信你母亲的话？为了所谓狗屁的友谊，差点儿害得我们全家被划成四类分子。李秀，你扪心自问，我林芝这些年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为何处处与我作对，为何处处诋毁红家？”

她与她的过节除了人们熟知的情敌之争外，就只有两个人知晓的缘由了，这么多年，吵再大的架，骂再狠的话，谁都不会去触碰那层敏感的地带。林芝也是被李秀这无理取闹给逼急了才顺口说了出来，她说得痛快，之后又有些后悔，她与她之间的情谊再差劲也没有到挖墓掘坟的地步。

反倒是李秀像是被触动了机关，眼前一刹那地恍惚，画面如加速的放映机，往事一幕幕跳跃着出现又疯狂地逃走，那个疯女人的影像在她眼前游走着，她无法原谅那个带给她痛苦又丢下她不管的人，她痛恨那个时代，痛恨自己的无力，痛恨命运。

当追忆拉回来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猩红，她呆滞地望着红湖，声音像是夹缝里挤出来的那般尖刻：“现在的社会还有能相信的东西吗？红湖，你说过的话你自己信吗？当年是谁山盟海誓，谁非卿不娶，那些甜言蜜语都成真了吗？”

她突然把话口转向了红湖，这让红湖始料未及。当年抛弃李秀是真，这让他半辈子都有愧疚，那个特殊的时代，把人变成了鬼，信仰、真理、爱情都成了一件奢侈品，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李四媳妇儿的老话重提牵起了红湖的忏悔，也让林芝醋意大发，她的脸色变得暗紫，血液从脖颈儿憋到了额头。

红叶和秀娟赶到的时候，只听她泼妇骂街一样说着难听的话：“不要脸的疯婆子，你这么愿意爆私料，那就说说孩子的亲爹吧。你敢说出他是谁的种吗？”

女人的名节即使再不堪也不能当众拿来当笑话说，林芝的这句话完全点燃了李四媳妇儿的愤怒，不论她的过去如何，她现在都是一个想要死命保护孩子的母亲。她硬生生地向她冲去，不带一丝保留，她借着惯性直接扑倒了她，并顺势在她的眼眶上打了一记响拳，林芝的眼睛里充了血，顾不得什么形象，两人霎时滚在一起，鞋子袜子满天飞舞，扬尘在空气中蒙上一层雾色，一只手抓住了一个人的头发，另一只脚又袭击了另一个人的肚子，这一次正面的冲突该是两个人二十年来心结的喷涌，彻彻底底。

所有的人或许都看这出打戏看得着了迷，谁也不肯出来劝导，就连红湖和李四两位当家人目光里也在追随着自家女人的技法，红湖不动，李四也自然不动。两个女人缠得难分难解，只有红叶硬着头皮站出来大叫了一声“妈”，让林芝下意识地抬起了头，这却给了李四媳妇儿个空当，她借势拉扯住了她的头发，死命地大喊，女人的尖叫声、唾骂声就像是斗牛场上酣畅淋漓的表演，精彩极了。

若不是秀娟的理性，这出戏还能演上个一阵子。她见事态不对，苦着脸指挥着红叶出兵，两人一边一个搂住两个女人肥大的腰肢，并向后拖去。哪知打红了眼的中年妇女谁都不肯停歇下来，飞脚频频落在对方的肚子上，红叶和秀娟像是绑在牛尾巴上的重物被抛来甩去。“妈，别打了。”

红叶的尖叫声已经变了调，她满面通红地发力大吼并一把扯住了林芝抬起的第二只脚。林芝此时占了上风，女儿的警告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她要新账旧账好好和这个女人算算。红叶只好求助父亲，这个时候再不出来收拾场面那就真不男人了，红湖和李四一个对视，开始管理各自的老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交头接耳地参评着红李两家的孰是孰非，甚至津津乐道着谁才是李家儿子的生身父亲。

李全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的出现瞬间夺去了红李两家大人的戏码。有人猜测着红湖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也有人说或许李四媳妇儿是跟程伟那会儿就怀上的，还有一拨人坚持李全就是李四的，但这一说法被前两拨人给否了，如果他是李四的亲生儿子，谁会无缘由地抛出私生子的谣言。当然，还有第四种说法，这三个人谁的都不是，李四媳妇儿当年花容月貌，跟过什么男人谁又知道呢？

不管怎么说，今天的这场仗打到最后没人再理会起因，关注的焦点也都定在了飞奔而来的李全身上。这个李家的小子个子不高，戴着小黑框近视镜，深色的衣裤，十足的小学究。他的到来也不是为母亲助威加油的，而是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妈，别打了，咱家的柴火垛着火了。”

这个消息对于李四媳妇儿无疑是致命的，她委屈、无助，气愤得差点儿晕厥，就这样，李四家在一片哄笑声中灰溜溜地离去。而红家，像是胜利者般凯旋，观众的语调倾向着赢家，极力地表现着立场，辱骂着过去，谄媚着未来，他们的原则消失殆尽。

村长老程被十万火急地传到了现场，看着李四媳妇儿坐在地上又哭又闹的样子，只得当场放下话来，自古杀人放火天理难容，就是只萤火虫不小心翘动了尾巴也罪不可恕。听到这义正词严的话语，人群后面的肇事者却一个邪笑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老雷是如何成为肇事者的说来话也不长。他在点将台被两个小妮子戏耍一阵之后胸中有些憋闷，便打算去供销社买瓶酒来压压火气。说是憋闷有点儿言过其实，实际上只是不知情的秀娟无端撕碎了那一纸维系他与红叶的欠单，致使他失去了佯装寻衅红家的借口。本打算一瓶老白干半斤花生米回家打发个晚上，可就在他来到柜台时，恰巧听到了刚进来的一个售货员对另一个售货员聊起红李两家开战的始末，料想是红家地里出了事，便拎着酒瓶子一路溜达到了事发地。他在围观的人群中观看了半刻好戏，便不声不响地去了老李家的地。

这个祸算是闯大了。李全明年中考，为了给孩子攒够到县里一中的学费，李四两口子季初就联系了几户人家，便宜地收到了陈年的苞米秆子，又不辞辛苦运到自家地里，本想到冷的时候可以卖个好价钱，不承想让老雷一把火给烧了个彻底。村长老程当时就报了警，如他所说，自古杀人放火天理难容。派出所的民警在村子里查了好一阵子，也没什么定论，李四媳妇儿隔三岔五地就去村长办公室闹上一闹。

红李两家的这次对决以李家完败告终。李家不但财物上受了损，还被林芝无端地抖落出了李全的身世，可谓名利双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竞猜李全的生父人选就成了众人津津乐道的小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