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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儿七岁，该上小学了。

这几年政策搞活，村里一下子多出来十来家小超市小卖店，红叶的店开不下去了，为了供晃儿上学，她决定到县城打工。红霞给她介绍到一个朋友的饭店里做服务员，供吃供住，每个月若是没什么花销，攒下来的足够晃儿的学杂费。临走之前，晃儿郑重其事地跟红叶谈判：“妈妈，我想跟你谈点事儿。”“好啊，你想谈什么？”红叶抬头看着晃儿，心里直笑他的这副正经模样，索性坐直了身子认真配合。“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强奸犯？”

红叶没想到晃儿会问出这么直白的问题，周身瞬间冒出冷汗来，这是她一直最不愿面对却无法逃避的事实。从儿子的嘴里她知道，周围的环境，小朋友的无意嘲哄，都会使强奸犯这个字眼儿成为晃儿一辈子挥之不去的伤疤。他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但是他知道，那不是个好词。

空气凝滞了半晌，她抚平思绪准备给晃儿一个稳妥的答案：“晃儿，你记住了，爸爸永远是最爱你的人……”“我也最爱爸爸。”晃儿接道。

红叶满意地点头。但是晃儿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说以后不要再问他要不要去看望老雷了，他不想去那个大铁门。红叶看着晃儿的眼神，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在想，如果晃儿有一天长大了，知道父亲所犯的罪行，会不会更加厌恶他，如果迫不得已那样，那自己该扮演何种角色？

李四媳妇儿来给晃儿送书包和文具，晃儿看到她马上扑上去抱住腿撒娇。对于李四媳妇儿，晃儿是尤其喜欢，他自小没什么玩伴儿，她是他从小到大最忠实的朋友，他笑的时候她就笑，他哭的时候她就陪他哭，晃儿被奶奶抢走的那些天，她甚至茶饭不思。有人说她把对儿子李全的爱和思念全部寄托在了这个孩子身上，但是红叶不这么认为，她是觉得李四媳妇儿是真的爱一晃的，一个眼神一个微小的表情都骗不了人。孩子的感情是最不说谎的，林芝和红湖也送了一晃上学的礼物，却也没见他有如此的惊喜与热情。李四媳妇儿抱着这个小肉团子似的小人精亲到他咯咯笑，她还跟他讲他还有一个全儿舅舅，若是还在，现在也应该大学毕业了，她说，晃儿要快快长大，考大学，人生在世就要有个好目标，前途才有希望。

红叶在饭店里很快就上手了，一个月有两天的假期，她一天用来回村里陪晃儿待在一起，一天用来去Ｘ监狱看老雷。她已经有两年没有带晃儿去探监了，老雷从刚开始的失望慢慢也变得习惯。可能是从那一次两伙人血拼到两败俱伤起，老雷就成了麦老大的朋友，麦老大觉得这几个家伙骨头硬，有血性，关键是自己在对峙的过程中根本占不上什么便宜，索性两伙人在整个监狱里结成了强对子，没有人再敢惹。这麦老大说到底也就是个地头蛇，进来顶雷的，他私底下跟老雷说自己虽有命案在身，但上面有人罩着，再有个三五年也就出去了，他答应老雷出去后帮他使钱活动活动，争取让他早点跟老婆孩子团聚。老雷似乎很领这份情，跟他哥儿们长哥儿们短地近乎得很，倒是小东子对老雷这反常的套路有所不解，几次问询都没得到老雷的正面回应，心里十分不爽，只能与二峰抽闷烟发牢骚。两兄弟一拍即合，即便自己也不是什么林子里的好鸟，但也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真的是犯不着舔着别人脚跟过日子。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让人觉得窝囊，三兄弟第一次因为别人的事大打出手，二峰和小东子也第一次以下犯上地修理了老雷，老雷不解释，不还手，身上脸上出现了多处挫伤，二峰和小东子因此被马管教关进了小黑屋。

红叶看到他擦破皮的脸知道他最近一定过得并不太平，监狱里的生活哪是常人所能预料的，老雷搪塞是干活时不小心擦伤的，她没法追问和质疑。这事就这么一两句话过去了，老雷又问了红叶木成林是否在给晃儿补习功课，红叶答有，并说木大哥经常从省城带些识字的教材来教晃儿，每次来也会带些吃食。老雷说好，他握着红叶的手告诉她，自己一定在里面好好表现，争取减刑早点回家团聚。每次老雷给她希望的时候，红叶都选择相信，而且激动好几天，也会想象着他出来时的样子，想象着以后两个人该筹划个什么事来做。

红叶来到饭店工作第三个月的时候遇见了邱林。那天，邱林领着妻子和小儿子来饭店吃饭，他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先看到了红叶，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恍惚看错了，待确认后，百感交集。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与红叶的重逢，就是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的一种场合。几年过去了，红叶在他眼里依旧年轻美丽，若不是父母当年极力反对，之后又出了那档子事，或许现在跟儿子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的会另易其人吧。想到这些，邱林禁不住热血涌动，酒精的作用和着这股瞬间的勇气让他过来打了招呼：“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邱林。”她说得很轻松，一抹惊喜和尴尬顿现在脸上。她拿着菜单的手甚至有些发抖，总想掩藏些什么，心里却又克制了这种想法，几秒钟过后，她妥当地露出微笑：“我在这打工呢。”“批发店不干了吗？”“你的批发店都不干了，我更没有什么生意了。”

邱林听出红叶是在打趣，便笑道：“那会儿真的是碰到难处了，好在后来那群人没再来找我麻烦。你后来怎么不联系我了，我给你家打过好多次电话。晃儿还好吧？”

“挺好的，晃儿今年上小学了，时间过得真快，你呢，成家了吧？”

红叶问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害怕邱林会说出除了你我再无法爱上别人之类的话，但是很快，这个答案就被远处饭桌旁一个号啕大哭的小孩子给锁定了，抱着他的女人，皱着眉头冲着邱林嚷着，那是他的妻子和儿子。她从那个女人的嘴里听到了他们的儿子叫小小，这个孩子长得像那个女人多一些，眼睛大大的，瘦削的下颌，她觉得这孩子多亏长得不像邱林，俊美的男子总好过无可奈何的憨厚。

邱林在那女人的几声催促下与红叶匆忙地告了别，离开之前他又从裤袋里掏出了张名片，那上面是一家公司的名称，董事长旁边的名字是他，下面有最新的联系号码。看着邱林抱着那孩子与那女人离开饭店，上车，启动开走，红叶竟有一阵子恍神儿，然后她低着头看了眼名片，扔进了旁边的桶里，释然地笑了。

自此以后，她在饭店里再也没遇见过邱林。人生不过如此，曾经的爱恋也好，友情也罢，最终都会败给时间，时间不会说话，却给了最好的答案，结了婚，有了家，一切的过往便都是扯淡。

晃儿刚上小学，第一次考试就得了一百分，这让全家人都为之振奋。

红叶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刷着一大洗衣盆的盘子，为这，她特意请了一天的假回来为儿子祝贺。并不是说这个一百分有多么了不起，但至少说明，晃儿没有因为缺损父爱而与其他孩子相异，甚至做得更好，这是值得庆祝和鼓励的。红叶给晃儿买了一大袋子的零食，刚踏进门便看见李四媳妇儿和晃儿正在逗着小惜君玩，她便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抱起了这个女娃。

红叶说不出原因地喜爱这个女娃，她长得像郑恺多一点，皮肤白净，眼皮虽薄，鼻梁也不挺，却有别于这小县城的俗气，她当初喜爱郑恺也就是缘于他身上的那股子清雅。惜君是郑恺给自己女儿起的名字，红叶初听这名字的时候还有些不解，后来也觉得是自己矫情索性也就不解。唉，这都是多少年的老皇历了，况且，她和他并不在一路上走，当初的那份爱也早已在他对她的怀疑中消失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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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恺与程小丽步步高升，公务繁忙，小家伙就自然送到了郑家来照看，李四媳妇儿便也成了主力。她和郑恺爸这些年的关系明眼人猜出了些什么，嚼过吐过，也就没有再多的闲工夫理会，这年头儿鳏寡凑对成双的也没什么好稀罕。那天，红叶在饭店还真的遇到了郑恺，他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下了车向店的方向走来，门口正轮值迎宾的红叶远远地望见了他们，郑恺绅士般慢慢踱步迁就着女孩的高跟鞋，还不时地对她笑语几句。红叶有些惊慌，连忙将点单本递给了别人，自己跑到了个隐秘的地方躲了起来，她远远地望着，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来到了一处靠窗的位置。

郑恺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虽有些发福，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风采，他叫了瓶红酒给女孩子倒上。女孩子很年轻，淡妆浓抹，乌发披肩，一种青春的荷尔蒙散发得到处都是，隔了几个包间位置的红叶都嗅得到。两个人不时地说笑，不时地碰杯，那女孩儿珠润的嘴唇抿过高脚杯的时候，她都能听到那杯子愉快的声响。红叶承认自己是有些妒忌了，她妒忌的不是坐在郑恺对面的人，而是那份美好的年纪和如花般的青春。“老相好？”跟着她研究了半天的老板娘在背后轻轻地拍了下她的手臂，红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上红得发烫，一如她第一次在办公室里见到他时候的模样，那应该叫娇羞来形容更妥当些。不过，她也不觉得是这样，应该是自己的小心思被老板娘看得透底，才会觉得无地自容了吧。

“我看这男的也不像是什么好鸟，和那女的肯定不是两口子。”见红叶并不说话，老板娘得意地继续说，“我成跟天儿看人，什么样人我一搭眼儿就知道。你看啊，那个男的开着小汽车，穿着皮夹克，叫的是红酒，要么是有点身份地位的，要么就是有钱人。他和这个女人的关系应该还不算太熟，因为选择到饭店来约会既不失礼又非常得体，但是借着红酒的发酵作用两个人的关系会升温。我敢断定，他们俩从我们饭店走出去，下步肯定就去旅店了。”“你从哪儿看得出，他们俩之间有意思？”

“你看，那个女孩的眼神，对眼前的这个事业有成的男人是一种崇拜和仰视，而这个男人请她喝红酒也是一种试探，因为红酒本身就代表着暧昧。”

红叶不得不佩服老板娘的分析。她当然知道眼前这两个人不是一对，也知道他们这么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最终会发生什么，但是心里总还是有些别扭。虽然她不喜欢程小丽，却也容忍不了男人对于女人的背叛。

之前，她在李四媳妇儿的嘴里听到了关于郑恺的一些事，这两口子面和心不和，平时私底下各玩各的，互不干涉，只有周末空闲的时候，才会偶尔双双对对开着车到益丰村转上一圈，给惜君买点食品、玩具，再扔点儿钱，就算尽了为人父母的责任。这样的家庭氛围对于孩子来说是致命的，她开始为惜君隐隐地担心起来。

晃儿上二年级了。这天回来，他高兴地告诉林芝学校选他当了小队长，从下周开始要早起去学校升国旗了，林芝高兴地直夸晃儿有出息，到供销社买了红色的毛线给他打了条厚厚的围脖。平时爱赖床的晃儿天天不到点儿就爬起床，喝两口姥姥煮的粥，再把滚熟的鸡蛋放在书包里，戴上姥姥织的厚围脖飞也似的跑向学校。

可是好景不长，没到一周的光景，晃儿早上就不起床了，林芝问他：“小队长不去升国旗了吗？”

晃儿把被蒙在头上整个人缩成了一团。红湖奇怪地观察着他，然后又重重地敲了敲烟袋，掀开晃儿身上的被子训道：“臭小子，还不起床，一会儿迟到了。”“姥爷，我不用去了。”“为啥不去了？晃儿，我可告诉你，咱既然是小队长了，就得干啥像啥，哪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我不当小队长了，也不升旗了。”

林芝刚煮好了饭，听到晃儿这么说，直接拿着饭勺子进了屋，指着晃儿问道：“怎么不当了？这才几天啊？等会儿我找你们老师去。”

“是我和老师说，我不想当了，同学们说我爸是强奸犯，不配升国旗。”

红叶为了晃儿的事请了半天假去了趟学校，老师告诉红叶，现在雷一晃不仅对学习不感兴趣，而且经常逃课，跟同学也相处不来。老师建议红叶，要么好好做做他的工作，要么给他转学到一个新的环境去。红叶听到老师说出如此严重的话，第一次感受到了惶恐和焦虑，也许为了物质生活的拼搏并不能抵消儿子缺损的精神抚慰，她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老雷，是她没有教育好儿子。该来的，还是来了。

回到家，红叶第一次以一个严母的身份跟晃儿谈了一盘，她开始的语气还是平缓的，不过任她如何问，晃儿就是低头不说话。后来她急了，直接上手扒开晃儿的裤子在他的屁股上就是两巴掌，这是她第一次动手，看得林芝和红湖都傻了，他们过来救援，却被红叶关在了门外。晃儿或许是委屈或许真被打得疼了，但他忍着没哭，他呆呆地望着红叶，希望她能理解他。他不想说，或许他认为也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在那样的学校里，他感受不到任何的快乐，他根本不知道妈为什么要把自己送到那里，跟一群不怀好意的人一起学习。“我问你话呢！为什么不好好学习？我每天这么辛苦地赚钱就是为了供你上大学，你呢？”“迟到，早退，搞恶作剧吓唬同学，你这样对得起我吗？你说！”“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和同学一块玩儿？我打你，是为了让你长记性，认不认错？”

晃儿真的被打疼了，一副可怜的模样，只是小声地哭。好吧，既然红叶想要知道答案，他就给。他拿过自己的书包，打开拉锁，直接倒扣过来。“你看吧。”

书包里的书本、文具倾倒了大半张床。书上本子上被各种颜色的笔画得乱七八糟，文具盒里的铅笔被折成了几截，她又掀过书包的背面，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她仔细辨识，发现那几个字竟然是“强奸犯”。“妈妈，是他们不愿意跟我玩，”晃儿委屈地大哭，“无论我说多少好话，也没有同学搭理我，我做恶作剧是为了引起他们的关注，可是没人理我，真的没人理我！”

晃儿最后的无奈像是一根芒刺深深地扎进了红叶的心脏，她感觉一阵疼痛，怨儿子怨自己还是怨老天爷？怨谁呢？大人们犯下的错，却让幼小的心灵承受着不该承受的侮辱与排斥，是不是她错了？她抱得晃儿更紧了，心里默数着无数个对不起，不可预期的潜在危险终于跃上了表面，让她无法躲藏，也无法屏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