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成感觉自己的一双脚踩在夏天温热的土地上,他甚至闻到了泥土的芳香。我这是在哪儿呀?回到老家了?我在光着脚犁地?他想睁开眼睛,但又无力睁开。累啊……渴啊……一股泉水,清凉地流进他焦渴的嘴里……他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双脚被人抱着。仔细一看,他的双脚被一个年轻的藏族女人焐在她温暖的皮袍里。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下意识地抽出双脚,慌忙坐了起来。
“阿佳,这是啥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阿佳”是藏语姐姐的意思。女人掩上皮袍,红着脸站起来说:“我在雪地里发现了你,你的脚冻坏了……”
他这才想起追赶刘铁的事情。
“我的马呢?”
“在外面呢,有狗看着,不会跑掉的。”
女人走到火炉跟前,扭头问:“你是山上修路部队的吧?”
“是的。谢谢你救了我!”
“你不要客气,你被冻坏了,喝点酥油茶就会好的。”女人一边忙碌着,一边说,“去年,你们金珠玛米也救过我的命呢!”
藏族人把解放军叫“金珠玛米”。“金珠”是解开枷锁的意思,“玛米”是指军人,合起来就是“解开枷锁的军人”。
“是吗?你说的是那场雪灾?”
“是啊,就是那场雪灾。我家的帐篷被雪压塌了,还冻死了三头牦牛,要不是你们金珠玛米赶来,我和牛都得冻死啊。”
去年春天,藏北地区突降暴雪,气温骤降到零下四十多度,没膝的积雪壅塞了沟壑山谷,缺氧的空气也似乎被冻住了,上万牧民被困在茫茫雪海之中,有的牧民家的帐篷都被牦牛吃光了,取暖的牛粪也烧完了,许多牧民都断了粮食。驻藏各部队紧急出动,全力打通被冰雪堵塞的道路,抢救被困牧民,给牧区运送草料和粮食。赵天成带领七连官兵,也投入了抢险救灾战斗。他们连在冰天雪地里连续奋战了半个多月,很多官兵鼻子冻破了,嘴唇开裂了,脸上结了冻疮,但是他们最终将干粮、面粉、食盐、燃料、茶叶和药品,送到了被困牧民家里。仅他们七连,在那次雪灾救援中,就营救出五百多牧民和三千多头牲畜。救援的最后几天,当赵天成得知还有三户牧民失踪,立即组成十五人的营救小分队,连夜赶往那片白雪茫茫的谷地,经过五天五夜的寻找,终于在天擦黑的时候,找到了那三户已经断粮七天的牧民。就是在那次雪灾救援中,赵天成患上了雪盲症,眼睛肿得像桃子,发痒、流酸水。后来还是一位藏族老阿妈用藏北牧区的一个偏方治好的。那老阿妈不知在铜壶里放了一种黑乎乎的什么东西,然后加上雪水,熬了老半天,用布片蘸上熬好的黑水,给他热敷在眼睛上,一连热敷了三天,竟然奇迹般地治好了。阿妈后来告诉他,那铜壶里的黑水,是用夏天收集的昆虫脑袋熬成的。
赵天成问:“前几天的那场雪,你们家的牦牛没事吧?”
女人说:“没事,今年有所防备,一头也不少。”
这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女人,移开火炉上的铜壶,从地上抓起几块牛粪饼,丢进炉膛里。一缕玫瑰色的阳光斜斜地从帐篷天窗照进来,洒在女人的身上。女人自我介绍说:“我叫卓玛。”
赵天成朝女人笑了笑,道了谢,然后没有再说话。他在担心刘铁。他不知道刘铁现在是否已经走出雪原,是否脱离了危险。不行,我得走!他心里一急,猛地站起来,可是一阵头晕目眩,双脚没有站稳,又一屁股跌坐在冰冻的地上。卓玛急忙跑过来,扶他在牦牛卡垫上坐好:“你的脚冻伤了,还不能走路。”
赵天成说:“我还有急事,必须马上走!”
“可你现在这个样子,也走不了啊。再说天也快黑了。”女人安慰说,“你在这里休息一夜,实在要走,明天送你回去。”
赵天成沮丧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坐在卡垫上,闭上了眼睛。他闻到一股焦煳味儿,睁开眼睛,只见卓玛将一个小火炉移到了他跟前,火炉里烧着牛粪,卓玛将糌粑均匀地撒在上面。卓玛说,这是藏族人治疗冻伤的一种办法。卓玛撒完糌粑,端来一碗盐水让他喝了,然后又端来一碗温热的糌粑糊,看着他吃下。
这顶长方形的牧民帐篷,是用粗糙的牦牛氆氇缝制成的,帐篷中央有一根木杆支撑着。帐篷四周用牦牛绳牢牢地固定在地上,帐篷迎风的一面,有一道用干牛粪饼垒成的墙垣。这样的帐篷,白天可以分撩两边,便于进出,也能让阳光照射进来,晒晒里面潮湿的卡垫;晚上再把撩起的两边放下来,用细密的绳带结紧,防御寒风和野狼的侵袭。现在大概是黄昏吧,女人早就系好了绳带,但是帐篷的门帘还没有放下来,从那里可以看见远处雪山顶上最后一抹晚霞,夜幕从山脚下慢慢升腾,仿佛要去拉那晚霞的衣袖。
帐篷靠近门的左边,是用石头和土块砌成的炉灶,旁边堆着码放整齐的牛粪饼,炉子上的铜壶正“噗噗”冒着热气,帐篷里弥漫着牛粪和砖茶的混合气味。炉灶上方的帐篷顶,露出一条缝儿,淡淡的灶烟从那儿升起,很快消散在寒风里。
女人点上酥油灯,橘黄色的灯光使得帐篷里感觉更加温暖。女人从帐篷角落里取来“董莫”,放进一块酥油,再将熬好的茶水倒进去,放上盐巴,然后将“甲罗”插进去,开始用力上下抽动。在西藏待久了,赵天成对酥油桶已经很熟悉了。“董莫”由“雪董”(酥油桶)和“甲罗”(拌搅器)组成,都用上好的红松做成。因为红松无结,制成的“董莫”结实耐用。“雪董”上下口径一般大,外围用铜皮箍着,上下两端有铜皮花边和花纹。“甲罗”是一根一头带有一块圆木板的木柄,圆木板比桶口稍小一些,上面凿有四个小孔。女主人上下抽动时,酥油茶和气体便会通过小孔上下涌动。
女人脸色黑红,牙齿雪白,不时用乌黑的大眼睛看赵天成一眼,见他正在看她,急忙低下头去,用力地打着酥油茶。她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藏式皮袍,但五彩的“帮典”(围裙)依然鲜艳,腰间系一条雪青色的绸缎腰带,使得她看上去干净利落。她的皮袍显得有些宽大,两只空着的袖子用腰带束着,上半部分皮袍堆在胸和腰之间,形成一个自然的“囊”。他的双脚刚才就暖在那“囊”里。看到这里,赵天成的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烧。淡黄色的酥油茶不时溅出几滴,落在女人的皮袍上,又滚落到地上不见了。女人脖子上挂着一串蜜蜡珠子,一只漂亮的银盒子在胸前晃来晃去。她的左手戴着一只银镯子,右手戴着一串白海螺。她头饰上的珊瑚和琥珀,以及镶嵌其间的绿松石,在灯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赵天成一看她的发辫就明白了,她是一个已婚的女人。按藏北风俗,已婚女人的发辫末梢应该挂有三个银盾。银盾用白银压制而成,形如倒扣的小碗,四周有压花,顶端有一圈凸出的大小不一的圆珠儿。三个银盾代表女人的三个亲人,左边代表父亲,右边代表母亲,中间代表丈夫。如果没有挂哪个银盾,就说明对应的那个亲人已经故去。这女人发辫上只有中间那个银盾,说明她的父母已经过世了,丈夫还在。可是她的丈夫呢?
这时,女人打好了酥油茶,把水乳状的茶水倒进另一只铜壶里,又给炉膛里添了一块牛粪饼,把壶放在火炉上煮。顿时,酥油茶的香味儿弥漫了整个帐篷。茶煮好了,卓玛用银质的茶碗斟了一碗,双手捧给赵天成。赵天成道了谢,喝了一口,把茶碗放在地毯上,卓玛又给他斟满。酥油茶可以减少高原缺乏新鲜蔬菜和水果对人体造成的损害,还可医治头晕、气急、心慌、呕吐等高原疾病。将酥油茶抹在脸上,可以防止紫外线照射而引起的皮肤龟裂。
赵天成第一次喝酥油茶时,闻不惯那股味儿,几乎全吐了出来。后来喝得多了也就习惯了,甚至渐渐上了瘾,长时间不喝还想得心慌哩。有时他甚至会特意跑到附近牧民帐篷里,喝上几杯酥油茶,过过瘾。他知道藏族人喝酥油茶的礼仪和规矩:客人边喝,主人边添,客人不能一口气喝完,如果不想喝,等主人把碗里的茶添满后,摆在那里不要动,等临走的时候,再一饮而尽。
赵天成喝着香喷喷的酥油茶,卓玛在一旁不停地给他添着。他喝了七碗后,身子开始发热,头也不怎么晕了,浑身轻松了许多。卓玛又用木碗盛来糌粑,加进一些酥油茶,看着他问:“这个,行吗?”
赵天成重重地点点头。卓玛很高兴,把木碗递给赵天成。赵天成熟练地用手在木碗里搅拌着、揉捏着,把糌粑捏成一小团,捏起来送进嘴里,慢慢吃着。看他老练的样子,卓玛又从“唐古”(装糌粑的口袋)里抓出一些糌粑,放进他的木碗里。木碗在赵天成的手里熟练地转动着。这只杂木雕琢的木碗已经很老了,因其老才格外光洁。食物放在这样的木碗里不会变味儿,据说还有防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