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明摸索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刘铁。刘铁牵着潘明的手,走向他们排的帐篷。这情形,让他想起了双目失明的父亲。小时候,他也是这样牵着父亲的手,去下地干活,去赶庙会。
安顿好潘明,刘铁急忙打开信。
信是秀芸一个月前写的。秀芸告诉他,她的病已经完全好了,多亏了来建江,让他记住人家的好,记着还人家的钱。又说,爸的病越来越重,如果他能回来一趟就好了。他了解秀芸,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这样写的。
看来爸的病已经很重了。可是施工到了冲刺阶段,他怎么好意思向连长请假呢?他只有在心里默默对父亲说:爸,等完成了这段工程,我就请假回去看你。爸呀,姐姐已经找到了,我会带她一块回去看你……这天晚上,刘铁又一次失眠了。
他已经不记得母亲唐凤英的模样了。他知道母亲惦记他,但他始终没有原谅她。他上小学的时候,母亲曾经回村里看过他,被父亲用打狗棍赶跑了。上中学的时候,母亲曾经给他送过几个白面蒸馍,他把馍摔在地上,用脚踩得稀烂。当兵走的时候,他看见母亲远远地跟在他后面,哭红了眼睛。
可他却梗着脖子,故意不去看她。在他登车的那一刻,母亲突然跑了过来,往他怀里塞了一卷钱,他看也不看,顺手扔下车去,那钱被风吹得满地跑。
母亲也不去捡,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但是现在,他想原谅她。父亲说得对啊,她有千错万错,可她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啊。他想下次回去探亲时,抽空去看看母亲。她就生活在邻县。她的丈夫早年就已经去世,现在儿女都在外地工作,她一个人生活在县城里。
小时候,他与父亲相依为命。三年困难时期刚过,生产队分的粮食只够吃半年,剩下的六个月,只能靠返销粮和野菜填饱肚子。幼小的他提着草笼,牵着瞎眼的父亲,到野地里去挖蔓菁、撅红苕叶子,有时也去偷点生产队的苜蓿。那年月,苜蓿也是粮食,生产队专门派人看护着。看苜蓿的人叫骂着追过来,见是他们父子,一句话不说,放他们走了。苜蓿、蔓菁、红苕叶子以前是喂猪的,可那时被人们当成了稀罕物。苜蓿还好,蔓菁有股甜甜的土腥味儿,红苕叶子又苦又涩,但也顾不了这些,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
返销粮里没有麦子,玉米也很少,大部分都是高粱。高粱面蒸馍很难揉捏到一块儿,蒸熟后又很硬,红皮砖一样,吃在嘴里越嚼越多,而且很难下肚。
最头痛的是,吃下去容易,拉出来难。往往要蹲半天,把眼泪都憋出来了,也拉不下来。瞎眼的父亲便摸摸索索地走过来,用手指头一点一点地帮他往外抠……
后来包产到户,日子好过了一些,不再吃高粱面馍了,但麦面馍也不常有。春天细粮跟不上,只有吃玉米,一直吃到来年夏季麦收之后。玉米有黄玉米和白玉米两种,黄的磨成玉米糁,拌上红苕疙瘩熬稀饭。说是稀饭,其实很稠,筷子都搅不动,一挑一疙瘩,为的是不用吃馍,这样吃上两碗就饱了。玉米还有一种吃法,打成玉米面搅团,或做漏鱼儿,浇上辣子水儿,吃起来也很不错。白玉米一般用来蒸馍,蒸出的馍白亮亮的,但好看不好吃,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能砸死狗。上中学时离家比较远,一星期回家背一次馍,背的就是玉米面馍,天天都啃这种馍,吃得他直吐酸水儿。
有一天下课,他走出教室,看见父亲蹲在外面。学校离家十几里路呢,父亲怎么摸到学校来的?
“爸,你咋跑来啦?”
父亲脸上挂着孩子般的笑容,说:“告诉你一个大好事,国家给我落实政策了,每个月发三十六块钱的生活补贴,咱家有钱了,我娃不用再受可怜了……”父亲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他说:“我刚在镇上食堂买了几个白面蒸馍,我娃快吃!”
他打开一看,还热乎着呢。好几年没有吃上白面馍了,他已经忘记白面馍的味道了。他蹲在地上,手在不住地颤抖,抓起白面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边吃边问父亲:
“你吃了吗?”
“吃了吃了,你快吃!”
第一个馍很快就吃完了,他又抓起第二个。由于吃得太急,他噎住了。
父亲拍着他的后背说:“不要急,慢慢吃……”
四个馍很快就吃完了。这时,他才发现父亲脸上挂着泪。
“爸,国家给你落实政策了,你应该高兴啊,咋哭啦?”
“我这是高兴的,往后我娃就能吃上麦面馍了。”
上课铃响了,父亲敲着竹竿朝大门口走去。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他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哗哗地流……想起这些往事,刘铁又是一阵心酸,觉得很对不住父亲,也对不住秀芸。父亲病着,秀芸还没有出院他就走了。她自己有病,还要照料病中的老人,又要忙地里的农活,她怎能承受得了?
第二天傍晚,赵天成从工地回来,刚走进帐篷,通信员小刘把团部转来的两封电报递给他。他看了第一封,没有说话,脸色阴沉地将电报塞进口袋。又看第二封,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沉默了一下,然后对通信员说:“你去把刘排长叫来。”
通信员刚要走,他又说:“算了,我自己去。”
天已经黑了,一弯新月挂在冰冷的山顶上,蓝灰色的天空上,有几颗硕大的寒星在闪烁。赵天成把刘铁从帐篷里叫出来,两人朝山坡走去。刘铁问:“啥事嘛,非得到外面来说?”
赵天成没吭声,低头往前走着。离开营区几十米,赵天成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电报,递给刘铁。天色昏暗,上面的字看不清。刘铁打燃打火机,电报只有三个字:父病故。
刘铁僵在那里,沉默不语。
“你收拾一下,明天就回去。”
“人都不在了,回去有啥用啊!”
“你先去找白玛央金,然后带她一起回去,即使赶不上老人的葬礼,你们也应该一起回去,送一送老人。”
“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赵天成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他拍了拍刘铁的肩膀,转身走了。等赵天成走远了,刘铁才泪流满面,朝家乡的方向跪了下去:“爸呀,姐姐找到了,你咋就等不到我们回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