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街头闲步,见一群人正在围观,争先恐后的样子。我好奇地凑上前去,原是几个小伙子争购一张长可当鞭的狐狸皮,狐狸皮在一个头戴瓜皮帽的乡下老头的手里小心翼翼地攥着。
“我先把一千元押在你手里,你别走。我搭车回家取钱,立马就到,怎么样?”一个小伙子说。老头不肯。
“我不让你等,这么着,你跟我一块走,搭车,到我们单位,取完钱你走人,行吧?”老头还是不肯。越是争抢得厉害,他越紧张,竟然哆嗦起来,生怕被人抢跑似的,把狐狸皮紧紧地抱在怀里。
围观者至少有一个班,都说这个老头胆子忒小。
几个上了年纪的小老头一阵阵叹息之后,莫不称赞乡巴佬手里的货如何如何地道。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老人说:“这种皮子,货好,都是长白山里的真东西,全身满是山野灵气。我在长白山打过游击,这玩意儿现在值钱了。你管它是‘草狐’还是‘赤狐’,都是稀物。价钱嘛……其实不贵,千儿八百的,留着是个玩意儿,也算是一份家当嘛!”
我对狐狸并没有好感。狐狸昼伏夜出,狡猾多疑,而且偷食家禽,非常讨人嫌,人不知道我对狡猾多疑多么愤恨!还有什么狐狸精、狐媚子,狐群狗党、狐假虎威,都不是好东西!可是我爱练毛笔字,自小喜爱于右任,对狼毫有好感,一度认为狼毫就是狐狸毛做的;后来发现弄错了,那不是狐狸毛,而是黄鼠狼的毛。我对狐狸从根本上改变看法是“狐死首丘”的成语(“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即便是死,也要把头朝向自己生长的山丘。
年来,女儿病了,常常腰疼,不知道狐皮能不能抵御寒气?应该给孩子留下点正经有用的东西,什么项链首饰之类,挂金戴银,俗人露富,我一概不感兴趣。
我下意识地凑到老人堆里。有句话特别让我上心:“那老头说过,他女人有病,可是太穷,拿皮子换药钱。”
回到家里,我满脑子除了狐皮还是狐皮。
两日之后,又见“瓜皮帽”。当我证实他就是长白山里人,这狐狸就是那野狐,上蹿下跳,机灵敏捷,一味吸纳天地灵气,妇女围上狐狸皮尤其对症以后,便拨开众人,勇敢地伸手过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高高兴兴地把一只公狐围在腰上。
“老哥,你值了!”“瓜皮帽”一反木讷地说,“我在山上整整等了半年才套住一公一母。老伴儿病了,等钱用,不然,留给老伴儿岂不更好?你老哥是知道的,狐皮暖身子,围在腰上辟邪气。”
当我把狐皮交到女儿手里时,女儿高兴的样子,绝不亚于头年接过生日礼物——白金钻戒时的情景。女儿和我都感到极大的慰藉。
半个月后,派出所里。
“狐狸皮?你先交来。”我被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顿感形秽,自惭落拓。
“狐狸恐怕不属国家保护动物……我的这张狐皮不一定是真的。”
“假的也得交上来,不然哪找证据?”
“住哪?”
我据实以告,而且连电话号码一并告诉他。
“东西呢?你不交上来我没法查,回家取去!”
出门时他又补了一句:“把情况写个材料一块交上来。”
又过半个月,我在本居住区保安人员的配合下,费了千辛万苦,将貌似离退休老干部的那位“金丝眼镜”带到派出所。我早已下定决心,一定要在确保两会召开期间内加紧破案,《智取威虎山》里有词:“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
“我把人带来了。”我眉飞色舞,备述一切。
片儿警客客气气地面对嫌疑人问话。“金丝眼镜”不慌不忙,大大方方,掏出工作证,确认其身份——东北某工厂的工程师,然后,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态度十分傲慢。
没错!就是他!我和此人多次面对面打交道,声容笑貌萦绕脑际,能认错人?绝对不可能。可是,拿不出证据,我就矮了一大截。
尽管我将“金丝眼镜”如何现场导演的把戏数落个一清二楚、无懈可击,可人家不信。你磨破了嘴皮可证据在哪?老“金丝”哈哈大笑,扶了扶眼镜,挖苦地说:“这位先生不戴眼镜,眼神比我好,怎么连五官相貌也瞅不准?我跟你一无冤、二无仇的,见鬼了!看你……那样儿!”
可不是?我穿着随便,不修边幅,在工程师面前,可不成恶人了?
冷场。
片儿警朝我看了看,说:“你先回去吧!”
我转身退出,背后听他大声叮嘱说:“别忘了把狐狸皮交来!”
狡猾的狐狸,闹得我心里怪不是个滋味,但在女儿面前一直装糊涂,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只不过每每天寒地冻总要反复叮嘱她:“记着把狐狸皮围在腰里!”
我的脑子现在很乱。
听一位捕狐者的大侄儿说,当他们获取被夹的狐狸时,发现生锈的铁夹夹住的是一条血肉模糊的白狐的小腿。荆棘地里,棕狐正在舔着白狐的鼻子,两只狐狸的嘴角都满是血迹,另一只——情场的失败者伏兵周边警戒敌人……一阵酸楚,使我极度不安。
另有一位作者讲到狐狸多么机灵的故事。她正在溪边观鱼,突然发现一双蓝莹莹的眼睛恐惧地瞄着她。这是一只披着缎子般皮毛的花狐狸。它且防且退,她一阵风似的追赶前去,上气不接下气。狐狸忽然窜上岗子,在崖头站定,狡黠地瞥了她一眼,姗姗而去,她站在那里发愣。她的朋友这时追了上来,说:“哎呀呀,狐狸是故意引你走的。”“它引我干吗?”“刚才那是它的老窝,窝里有狐狸小崽子。要不,它也不会闲着逗你玩的,不信你回去瞧瞧。”可敬的狐狸,为了爱,才拿生命做赌注,给它的敌人使了个“调虎离山”之计。善哉,狐君!
又是一年春草绿,两会召开,狐皮的故事让它过去吧,再嚼不出什么味道来了。
野狐盘卧在寂寞的枕边,默默地望着窗外的飞雪。
女儿去世了。
我想起狐狸的精灵,想起“狐死首丘”之伟烈,不觉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