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知道回来啊!”黑豆恨恨地说着,气得咬牙切齿,眼睛里的火直往外喷。
黑豆的爸爸在外地实在混不下去了,老婆六年前就跟人跑了,生意也做亏了,欠下一屁股债。债主成天追着他,有时候打他,有时候把他关在小黑屋里,几天几夜不给吃饭、不让睡觉,他只能逃回梨花镇。
“儿子!”这个强壮的男人,看到儿子的那一刻,竟忍不住泪流满面,扑过来抱住儿子,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黑豆推开爸爸,一头冲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上,趴在床上哭了好一阵子,才算把心里的这口气出了。
黑豆的爸爸不打算走了,除了梨花镇,他根本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这些年,他为了挣钱,留住那个漂亮的女人——黑豆的妈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都不愿意再提起,只说:“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了,奋斗了半辈子,却混得一无所有,身无分文地出去,又身无分文地回来。”
黑豆的爷爷自从生病了以后就不再抽烟了,看到儿子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又忍不住从儿子手边的烟盒里抽出来一支,默默地点上:“好,不走了好,以后安安生生在家过日子。辛辛苦苦这么多年,还是留不住那个女人,以后就彻底忘了吧。”
黑豆的爸爸点点头,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那烟很快就遮住了他的脸:“忘了!”
黑豆知道,这个世界上,他不可能再有妈妈了,她自从生下他来,就没打算要他。“忘了吧!”黑豆默念着。
过了一会儿,黑豆的爷爷拿出一张银行卡,交给儿子。“做点儿小生意吧,咱梨花镇饿不死人,只要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做啥生意都能养家糊口,哪怕种地,也饿不死人!人一辈子啊,别图什么荣华富贵,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福。”
黑豆的爸爸红着眼睛,把银行卡紧紧地握在手中。
半个月后,黑豆的爸爸就在梨花镇的古桥头边上,摆起了水果摊,一个月后,又搭起了铁棚子,像模像样地做起了水果生意,每天白天卖水果,半夜三点多就骑着三轮车去县城里进货。
黑豆的生活里,除了照顾爷爷和好好学习,又多出来一件事,那就是闲暇的时候帮爸爸守着水果摊。没有顾客的时候,黑豆依然仰着头看天上的云,一边看云,一边背诗。
“你知道海子吗?”黑豆问。
爸爸摇头:“不知道。”
“那你知道普希金吗?”
“也不知道。”
“托尔斯泰呢?”
“什么太?”爸爸歪着脑袋,一头雾水。
“……算了,你不会知道的。”黑豆埋着头,继续念叨着那些别人不懂的句子。
“你说的是什么啊?”爸爸放下手上的活计,拍了拍黑豆的肩膀,“爸爸没文化,听不懂,你给爸爸讲讲吧!”
“没事,改天你去城里进货,把我带上,我想去买几本他们的书。”
“买书好,买书好,爸爸支持你!”
尽管黑豆的爸爸在努力地改变自己,可是他和黑豆之间的距离还是无法拉近。黑豆长大了,从黑豆出生两个月到现在,十四年来,爸爸只回来看过黑豆两次。第一次是黑豆三岁的时候,他为了说服黑豆的爷爷,给他一些投资的本钱。第二次是去年,警察找到他,说黑豆的爷爷病危,让他赶紧回来。
这么多年了,黑豆的成长、黑豆的喜怒哀乐,他都没有看到,如今,他所有的弥补方式都显得苍白无力。
黑豆继续看天空,读诗、写诗,和竹竿之间也不知不觉有了距离。他发现爸爸回来以后,竹竿就不太来他家住了。竹竿是个大小伙子了,整天待在别人家里总是不合适的,尤其是现在家里多出来一个“陌生人”。
竹竿做手术的事似乎真的被人们忘记了,那些得到资助的人都感恩戴德地说二龙的爸爸是活菩萨,是大善人。
至于二龙和锥子曾经做下的那些事,人们也早就忘记了。
每个人的生活都在默默地变好,谁又会记得如同沧海中的沙砾一般卑微渺小的竹竿呢?
3
自从治理了仙女河以后,梨花镇看起来更像个优雅温婉的女子。春夏交替的时节,柳树疯长,很快就郁郁葱葱了。
到了盛夏,仙女河边一片绿意盎然。河边的青草像是一层厚厚的地毯,垂柳在风中飞舞,还有紫色的鸢尾花,红色的喇叭花,黄色的小太阳花,白色的四叶草花,粉色的紫云英。这样的画卷,美得让人不敢相信。
爸爸回来以后,黑豆就没有多少时间和竹竿待在一起了,他要帮爸爸看水果摊。
其实,也不仅仅是这个原因。黑豆和竹竿在思想上,已经变得不一样了。黑豆问竹竿:“你喜欢谁的诗?”
“诗?……我……”
“那你知道海子吗?”黑豆见竹竿半天回答不出来,便换了问题。
竹竿和黑豆的爸爸一样,摇摇头,说:“不……不知道。”
黑豆想,竹竿不知道海子,更不会知道普希金和托尔斯泰,便不再问下去。他觉得这样问了,也挺伤害竹竿的。竹竿流着口水,掉了两颗门牙的地方依然没有长出新牙,张大夫说,要去城里的口腔医院补牙,这又不是乳牙,不会再长出来的。
可是竹竿是个没人管的孩子,没有人在乎他的苦和痛,何况,牙齿又不疼,他本来就爱流口水,就让它流吧。
没有了黑豆的陪伴,竹竿的孤独便如同他的影子一般跟随着他。他走到哪里,孤独就跟随他到哪里。
炎热的暑气还没有散去,草地上也火辣辣的,但是竹竿不怕,他躺在草地上,看着垂柳在风中摇摇晃晃,晃得他眼花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