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交替,四季更替。时光如行云流水,转眼就到了第二年春天。
梨花镇换了一副新面孔,这一切都是因为二龙的爸爸。仙女河的河道治理,已经如火如荼地进行了半个多月,河道的淤泥、垃圾被清理了,河畔上整整齐齐地种上了柳树、银杏树,像一排傲然挺立的士兵守护着仙女河。
人们都说要砍掉那棵已经枯死了的老梧桐树,可是青牛不让,整日整日不回家,抱着树不让人靠近。大家看他可怜,没有了一只手以后,就再也没有笑过,也不再主动跟人说话。二龙的爸爸就说,算了,留着吧,这棵树其实也挺好看的,远远看去,树上像是长着朵朵白色的云。
大家就都向着老梧桐树的方向看去——枝干粗壮,伸向四面八方,伸得远远的,天边的白云恰巧就长在了树上,如梦似幻。
二龙的爸爸感叹着,说这棵树给他们这一代人留下了许多回忆,小时候,他们都爱到这棵树下来玩,那时候树还没死,枝繁叶茂的,是夏天乘凉的好地方。
和二龙爸爸年纪差不多的几个人也纷纷感叹,是呀,一晃,他们就都这个年纪了,都有白头发了。
老梧桐树被留了下来,青牛还是不放心,害怕那些人是哄他,等他离开以后就要偷偷把树砍掉。他干脆卷着铺盖,天天睡在树下。
春苗的眼睛找到了合适的眼角膜!春苗听到这个消息,又是激动,又是难过。有一种拿走了别人的眼睛甚至是生命的自责感、愧疚感。
春苗对奶奶说:“我不想换了,我不能这么自私地掠夺别人的生命……”
奶奶安慰道:“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呀,你要记住给你捐赠眼角膜的人,做一个永远善良、永远美好的人。”
大家都沉浸在春苗即将要恢复光明的喜悦中,但是她却高兴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与这个给她捐眼角膜的人,仿佛成了一体,仿佛那个要永别的人是她自己,仿佛她走进了一条绝望、黑暗、孤独的巷子,那么幽深,那么狭长,无止无尽……
春苗的妈妈知道了春苗有希望换眼角膜的消息,也赶了回来。眼看着春苗就要去大城市做手术了,她又是激动,又是担心。医生说,任何手术都是有一定风险的,当然,春苗也不例外。尽管春苗强烈地渴望着光明,可是也怕手术失败,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让左眼复明。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春苗又来到花树下。
她抚摸着这棵苍劲古老的梧桐树,它根部的树皮已经开始腐朽,裂开一道一道口子。她用右眼去看,只看见黑色的枝干上,挂着一轮圆圆的月亮。她捂住右眼,依然和从前一样用左眼看花树,花树上的白花已经不多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花树上的花就变得稀稀疏疏,不再像一开始那样茂盛了。
“花树,你生病了吗?为什么花儿都谢了呢?”
“不,不是我生病了,是你不再快乐了,所以看到的花变少了。”花树说。
“是呀,我好像把从前的快乐弄丢了,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变得很忧伤。我为自己,也为身边的人感到忧伤,为我们同样的命运感到悲伤。捐给我眼角膜的人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花树,你说,心灵美好的人,为什么还要遭受这样的命运呢?”
“他们虽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是却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他们只是去了另一个遥远的地方。”
“花树,你说,我的眼睛如果换了眼角膜,还能看见你吗?”
“放心吧,我一直都在。”
“花树,谢谢你。当然,我还要谢谢青牛,是青牛保护了你,不让人们把你砍掉,我才能天天来这里和你说话。只可惜,青牛的手……”
“唉……”花树哀声叹息着,“青牛虽然没有了一只手,但是他的心中有阳光,也会是一个快乐的人。这世界上,命运悲苦的人很多,在苦难面前,我们要勇敢面对,才能摆脱苦难。青牛只是没有了一只手,但和那些没有了生命的人相比,他也算是幸运的了。所以,别为青牛难过了。”
“花树,明天我就要走了,你等我,等我回来,我还要跟你说话,到时候,我还要给你唱歌,让你看我跳舞呢!”春苗从前喜欢唱歌跳舞,但是左眼失明以后就不大爱唱爱跳了,自卑、忧郁、逃避,占据了她的生活。
“放心吧,你一定会好的,我等着你回来。”
第二天上午,春苗就跟着妈妈坐车离开了梨花镇,去了城里的医院。奶奶抱着贵宝,站在桥头向大巴车远去的方向望着,直到那辆车小得只剩下一个黑点,然后挤进了群山之间。
2
上了初一以后,黑豆就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对,就是那种彻底的改变,用改头换面这个词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
黑豆不仅把爷爷照顾得妥妥当当,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学习成绩也突飞猛进。初一一年下来,期末考试竟然考到了第十五名。虽然没有进入前十名,但是足以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这一年来,黑豆再也没有偷过东西,再也没有干过坏事。黑豆变得很忧伤,闲暇的时候总爱抬头看着天上的云——一会儿聚在一起,一会儿散了。
黑豆爱上了读诗和写诗。大家对于他的新爱好感到极度不可思议。对于别人的看法,黑豆变得越来越不在乎,他每天除了干家务、上学、写作业,其余时间都在看天空。他一边看天空,一边从嘴里冒出几个奇奇怪怪的句子,觉得不错的,就用本子记下来。
竹竿虽然天天和黑豆在一起,但是他却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学习仍旧是全年级最后一名。竹竿舌头做手术的事,本来安排在暑假里,可是慢慢地,大家好像都忘了,不再有人提起。因为别的需要二龙爸爸资助的人,都很积极地去找镇上的领导或者二龙的爸爸,而竹竿,他是个小孩子,他不懂这些人情世故,继母也不会出面去帮他找人,爸爸和姐姐根本就不知道这事,所以手术的事就一直拖着。
黑豆催了几次,让竹竿自己去找王主任,竹竿吞吞吐吐、扭扭捏捏地不愿意去,黑豆也就放弃了。
竹竿依然住在黑豆家,常常十天半月都不回家露个面,继母只当家里没有这个人。黑豆的爷爷已经基本能够生活自理,走路、洗脸、刷牙、上厕所等这些事都勉强能自己做。镇上的人都说黑豆的爷爷真是命大,要不是现在医学发达,他坟头上的草都长得老高了。
黑豆的爷爷从医院里回来以后,把每一天都看得很珍贵,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想去哪里,都不亏待自己。他每天都在脖子上挂着收音机,拄着拐杖在街上走来走去,看到什么想吃的就马上买了来吃。黑豆跟着时,爷爷更是如此,说:“黑豆,想要啥就买啥,以前我亏着你,以后我再不亏着你了。”
黑豆反而没有了小时候的那股子馋劲,什么零食都不想吃,跟在爷爷的身边,慢慢悠悠地走着。医生说过,黑豆爷爷这个病,随时可能复发,身边不能没有人。所以平日里,黑豆去上学了,爷爷就去祝奶奶和祝爷爷的院子里聊天说话,偶尔打打纸牌。
这天,派出所的警官通知黑豆和竹竿去拿手机,说是二龙和锥子的案子判决了,手机也该归还了。黑豆拿着的手机,早就没电了,他来不及回家充电,就借警官的充电器充上,打开手机翻通话记录和短信,看爸爸是否打过电话或者发过信息。然而,除了几条广告以外,并没有任何关于爸爸的消息。
回家路上,黑豆的心沉沉的,步子也沉沉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
爷爷在和祝爷爷、祝奶奶打纸牌,三个人正谈笑风生。
门口的歪脖子枣树下,站着一个矮胖的男人,一身黑色的短袖短裤,黝黑的脸上滚着汗珠。他没有行李,肩膀上只有一只黑色的小包,扁扁的。
黑豆看着那个男人,眼睛里冒出了火花,滚烫、炽热,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