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不知该如何解释灵感这个大人的词汇,便听见伊莎白深情地说道:“灵感就像梦一样。”
说到这儿,伊莎白顿了顿,侧过身,伸出手,摸索到莎拉的面颊,然后低下头轻轻地在她的前额上吻过。吻过了莎拉,她又转过身,同样地在伊莎贝尔的额头上吻过。
“要睡觉才能做梦,然后才能有灵感,好不好?”
虽说还有些依依不舍,两个小姑娘还是听话地溜下了沙发。她们左右分开,拉着伊莎白的手。若是在平常的人家,必定是大人领着孩子,而此时,我却觉着她们三人是相互牵着手,大人和孩子,目明和失明一道远去。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的光景,伊莎白又飘然而归。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我侧过头,正好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自己家里的每一寸地方她必定是熟知于心的,因此脚步并不因为眼睛的失明而变得凝重。可或许是因为失去了光线的指引,她的脚步比常人舒缓了半拍,也轻柔了几分,更显着不同凡间,婉若天人。
儿时曾背诵过的句子一时间涌入了心头:“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中国的先贤自有一番化无形于言语的神功。那时虽是那么想着,却也觉着即便是如此瑰丽的词藻,也还有缺憾。直到日后一次伊莎白读拜伦的诗给我们听,却是一下子被那简单而真挚所震撼,才知道了这便是“走在美的光彩中”。
遐想之间,伊莎白已步入了客厅。
“孩子们终于睡了,”她微笑着言道,手臂略略前伸,寻找着方才坐过的沙发。我心里一紧,一个声音似是在催着自己起身,上前,挽住她的手,帮她找到前方的倚靠。那声音虽是似有似无,却是缥缈回荡,挥之不去。可这声音虽是在推,自己的身子却又似是背着前清犯人们身上的木枷,半点动弹不得。
伊莎白倒是没有觉察我心里的这点激荡,或是即便知道了,却只是在脸上淡淡的笑容中宽恕了我的怯懦。又往前走上一步,她的指尖已触到沙发的扶手,只是那么轻轻的一碰,便已辨明了方位,毫不费力地坐了下来。
“真是有些抱歉,”伊莎白脸上泛起宜人的微笑,“两个孩子问了我好几天,你们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能给她们起名字。希望你没觉着太麻烦吧?”
“没有,真的没有。只是家里也没有这么小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对她们说话才好。”
“你做得很不错。我原本担心你会觉着小孩子很烦人。很多年轻的绅士会那样感觉,或者至少会说自己是不喜欢小孩子的。不过我能看出来,你们相处得很融洽,这样我就很高兴了。”
她这番夸奖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鼓起勇气,却不敢抬高声调:“我也没做什么。你,你这么照顾她们倒真是不容易。”说完这话,我偷偷地抬起眼,看着她脸上浮出悠然的柔情,心里不知怎的,觉着轻松了许多,也不再因为看着她而害羞。
“她们一定是上帝的礼物,”伊莎白肃然言道。“那时候,妈妈刚去世几天。我和教区志愿者一起在她以前工作过的几个街区一门一户地问过去。你可能不知道,那里住的很多中国人自从流感来了就不敢出门。他们从来就怕和白人打交道,这时候就更担心了。即使病了,也只能自己煮些中国的药来吃。”
“有时候你明明听见门后有声音,可不管我们怎么说,他们就是不答话,只想静静地等着我们走开。也有的时候,屋子已经空了,人都已经躲了出去,特别是出过流感病人的几栋楼,你进去了,一点声音也听不见,静得让人心里难受。”
“她们住的那栋房子就是这样。原本三层里面有十几家人的,我们一户一户地找过去,一点声音也没有。大伙儿认定住户都逃出去了,便准备去下一栋房子查看。”
“别的人走的快,我落在了最后。就要出门了,不知怎的,也许就是上帝的旨意吧,我停了脚步。就是停了那么一下,就听着一个声音。那声音轻极了,怕是除了我这眼睛看不见的人,其他人根本就听不到。开始的时候,我也觉着是自己恍惚了,是一种幻觉。可那声音,你一旦听见了,就越听越清楚,好像是一个孩子在呼唤基督的名字。”
“呼唤基督的名字?”我疑惑地问道,“她们两个小姑娘竟会说英文?”
伊莎白的下颌撑在手上,眼睛虽是望着我的方向,但她那特有的眼神似是已看回过了往日的时光。
“其实当时我也说不好。你知道我小时候因为生病,眼睛才不好的。病得最重的那几天,我已经昏迷了,可好像还能听见些声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照顾我的阿嬷在祈求基督保佑我。基督的名字是用中文说的,我也就记了下来,直到找到莎拉和伊莎贝尔那一天,久违的声音就又回来了。”
“起初,因为那声音太微弱了,去找它,连呼吸也需要屏住。等周围全静下来,我就让那声音和主做我的向导。一点点找过去,直到一个走道的尽头。那上面有几级台阶,里面其实不是一间真正的房间,而是一间阁楼。我们之前一定是匆匆地看过,而没有留意。”
“照理说,我应该把其他人找来,那样自然会更方便些。可我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想一个人进去。或许我觉着那声音只是在叫我,而不是别人。”
“阁楼的门并没上锁,一推就开了。那屋子里……我一直没有和她们说起……你也不要说好吗,因为那太惨了。”
“你放心,”我回答的声音似是也因为即将听到的悲惨场景而颤抖了。
“屋子里充斥着一种气味,我应该说那是死亡的气味。虽然看不见,可我也能明白这屋里一定死了人,而且……而且他们的遗体一定是留在屋里几天了。”
“声音发自屋子的一角,离得近了,就能听出来是一个小女孩微弱的呼唤—呼唤基督救她。我顺着声音摸过去,觉着离那声音已经很近了,心也紧了起来。心里只是想着前面,想赶紧地找到声音的来源。一没注意,脚下原本坚硬的地面却突然变成了一团软物。我一下子站不稳,摔了下去。”
伊莎白讲她的经历和旁人讲故事不尽不同。她因为失明的缘故,描述的都是视觉以外的感观,声音、气味、触觉,每一样都说得细致入微,因此上虽然少了眼前的画面,却是更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听到她摔了下去,我不禁失声呼叫,心里也感觉到一种不祥之兆。
她没有马上继续她的回忆,而是沉寂了片刻。就那么片刻之间,我却看见她脸上神色变得异常凝重,鼻翼微微地翕动。她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想是为了不让我看到,双眼虽是闭上,可薄薄的眼皮却遮挡不住眼球微微的震颤。
“我摔了下去,手撑上了地面。地面很凉,表面粗糙涩腻,一点点摸过去,最后……最后就碰着了一具遗体。”
死亡的场景陡然间由天而落,我从头到脚霎时间便动弹不得。我对面,伊莎白的呼吸和话语都变得急促。我想她是怕只要停下来片刻,那死亡的阴影便会在瞬间的沉默中重新侵入她的回忆。
“你说是不是很奇怪,我当时一点也不害怕。妈妈在那之前刚刚去世,所有的人一谈到流感都好像洪水猛兽一般。就算是殡仪馆也有很多因为不敢处理病人的遗体而关了门。可我却没觉着怕,用手继续摸。从衣服上看,那应该是一位女士的遗体,或许是这家的女主人,或许是那个稚嫩声音的母亲,或许为着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孩子,挣扎着起来,却倒在了半路。”
“她倒在地上的姿势看起来很是痛苦,两个胳臂斜伸着向外。我想为她祈祷,至少让她最后能有几分尊严。我把她的双臂放在胸前,然后让她的两手交握。刚刚放好,却听着一声金属坠地的声音。”
“我没多想,索性就跪在地上,慢慢在她身边找着。自从看不见了以后,在地上找东西就一直是一件烦心的事。好多其他的事我都适应了,可要是跪在地上为一件东西找上一两个钟头,然后发现其实就在手边,心里也会气恼自己的噩运。可那天我的手却像是有神在导向一般。凭借着落地时的声音,只两下就捡起了一串金属的物件。”
“那东西你要是给一个一般的美国人看,说不定还不明白它是什么,可我记着在中国的时候,就常摸着这样的东西。带我的阿嬷身上也带着,是专门开中国锁的钥匙。有钥匙在手中,我忽地明白了一件事。”
“那时有时无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另一间屋子。小孩子啼哭的声音原本应该清脆锐利,可这声音听着却是沉闷。我得找到那扇通向另一间屋子的门,而我手中的应该就是能打开那扇门的钥匙。”
“找到那扇门,对我来说也不容易,必须一点点地找到墙边,然后再顺着墙一点点摸索,直到找到房门的缝隙。我跪在地上,没有起身,一点点地向前摸去,可不知怎的,我的手还没有摸到墙边,头却撞在了一件硬的东西上。再仔细摸摸,原来那是一只大柜子。那可能是个中国式样的大柜子,下面有很高的四足。此前一定是我的手已经摸进了柜脚下的空隙,却没有发现柜子本身。”
“我准备向旁边摸去,孩子啼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听上去,这声音却正是从那柜子里传出来的。我拍了拍柜门,里面的孩子一定是听到了,哭声变得更大,更急切了。”
“柜门很大,表面光滑,一时找不着下手开启的地方。我从两扇门的底边摸到中缝,然后一点点向上,直到手碰着了一块冰冷的金属块。那一定是锁了,想到锁,一切在瞬间便都明白了。我从故去的女士手中找到的钥匙一定是这柜子的。或许作为最后无助的挣扎,濒死的父母把孩子锁在这里,期望能把病魔关在外面。”
“中国锁并不难开,手中的钥匙捅进去,向前再一送,锁簧就开了。柜门一打开,啼哭的声音再清楚不过了。可能是因为哭得太久,孩子此时已是完全控制不住的抽泣。我生怕她坚持了这么久,却一下子晕过去,再也救不回来,也顾不得许多,借着声音,把手伸进去,一下子就觉着有一双稚嫩的小手抓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