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抓紧我胳膊,稳住了自己,笑着嗔道:“怎么还没开始让我带路就走不稳了?”
我虽然能听出她并非生气,可嘴上还是连声责怪自己不小心。
“别往心里去好吗?”伊莎白轻轻地拍拍我的肩头,“脚下的路肯定要你带着我走。不过那个地方我经常去,所以大的方向你得听我的。”
出了门,她让我向西,先顺着河边向上游走去。就像往日挽着白牧师的胳膊一样,她的手轻柔地握住我肘弯上的地方。我们离得很近,吸一口气便能闻到她衣裙上的芬芳,再近些,我怕自己的心跳也会顺着我的臂膀传到她的指尖。
“再过一个星期,你也要开学了是吧?准备的还好吗?”伊莎白关切地问道。
“还好吧,”我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今年入学的学生特别的多,很多都是因为前几年的大战而耽误了学业。你父亲帮我问了问,恐怕这学期找到宿舍都有点难。他让我再等等,实在不行就先在榆园住下来。”
听了这消息,伊莎白侧过脸。借着路灯,我能看出她面庞上好奇的神情。
“住在这儿,你会习惯吗?”
此时若是实话实说,我自然会说一百个习惯。即便不能每天和伊莎白在一起,这里总也让我能感觉着每一英寸都有她的存在。可毕竟这是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岂不是太也唐突。当然住在榆园还有旁的好处,我便把它说了出来。
“说真的,去住宿舍我心里还很紧张。以前从来没有这么住过,也不知道美国的同学会不会接受我。我毕竟是个中国人,就算是在剑桥的街上走,也会被人多看几眼。”
伊莎白的嘴角微微翘起,脸上浮出令人放松的微笑。她用手握了握我的胳臂,安慰着我说道:“没事的。都会有这么一段,你肯定会很勇敢的,对不对?不过呢,我问的是另外一件事。”
“开学了,你就会发现,你们哈佛的男孩子平常有好多的活动,有学校的俱乐部,有剑桥的咖啡厅,还有……”她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还有好多,你以后就知道了。要是在这儿住着,岂不是全被爸爸管了起来?要知道美国的孩子能离开家,上大学就是得到自由了。”
自由这个词在那个年代的中国人耳朵里听来总是能激起千层波澜,可这离家的自由对我却是甜苦交加。
“这个自由我还真有点害怕。我想我父亲把我交给白牧师其实也是想让他帮忙管教我。”
“那你就这么听管教?”伊莎白好奇地问道,“中国的男孩子难道不希望这样的自由?”
“其他人我说不好,可我自己,从小就是这么长大的。我们中国古代的圣人说‘父母在不远游’。父亲送我来美国之前还说,要不是现在的世道变了,不得不学习西洋的东西,否则像我这样,是李家的独子,肯定是不能离开家的。”
伊莎白嗯了一声,看来也明白了这内中的难处。“你离开家有两个多月了,一定想家吧?”
若非伊莎白提到,“家”这个词我已少有想起,甚至不知不觉中也把榆园当作了自己的家。这算不算忘本,我不敢说,可离家几个月,也只是例行公事般给父亲去了几封报平安的电报。平日里,自己躲在初来美国的兴奋与紧张之中,也难得想起故土,难得想起父亲和家人。到头来,还是伊莎白又一次地让我需要诚实地面对自己。
“怎么不说话了?是不好说吗?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事啊?”伊莎白停下了脚步,她那美丽的双眸努力地在寻找着什么,话音里既有关切也有些歉疚。
我用胳臂向前拽了拽,示意伊莎白继续走下去。她迟疑了片刻,却没说什么,只是继续随着我前行。
沉默之中又走过了一个街区。我偷眼看了看伊莎白,只见她头微微垂下,脸上的表情有些不易捉摸。我怕这沉默一旦开始了,便会让人难堪地伴着我们一路,便奋力地让自己勉强地说起来。
“送我出来之前,父亲曾经说过,一时也不要急着回去。”
“那是为什么?”伊莎白的声音中既能听出好奇,也有因为沉默被打破而带来的放松。
“送我出来,其实是因为父亲对国事艰难寒了心。这几年我们的国家战乱频接。白牧师可能也和你提起过,大家的日子都是朝不保夕。我们李家几代单传—就是说从我的曾祖父开始,到我的祖父,到我的父亲,都只有一个儿子继承家业。父亲为了我这个李家的独子着想,还是觉着我人在国外更安全。”
伊莎白点点头,示意我继续讲下去。
“其实出发前那几天,我心里真是七上八下。有种不好的预感,怕就此再也见不着父亲了。我和白牧师提起这事,说着说着,自己竟然晕倒了。”
“啊,”伊莎白呼出了声,握着我胳臂的手也是一紧。我觉着一股暖流穿了过来,内中自也带着她的关切。
“后来白牧师让我和父亲去告别。他说如果不能好好地道别,那我心里永远会有一个解不开的结。”
“那你道别的时候,你父亲怎么说呢?”
“倒也没多说什么旁的,只是给了我一尊菩萨像,是从我祖父那里传下来的。他说要是我把菩萨像带在身上,菩萨就能保佑我。”
“那一定很珍贵的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了自己的左手,“是像这个手镯一样漂亮吗?”
“这镯子是翡翠的,是一种玉石,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是很珍贵的。父亲说那尊菩萨是盐晶的,其实就是一块盐,说不上珍贵,我们老家的人打井的时候经常能碰上。只不过,我们家这一块颜色特别,所以算是稀有。”
“那我能看看吗?”
这菩萨像自从我离开家之后,就是一直随身带着的,可却从未示人。毕竟白牧师是传教士,而圣经中摩西十诫的第二条就是不可以崇拜任何偶像。可是现在既然是伊莎白在问,我丝毫也没有犹豫,从衣服里取出菩萨,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手里。
此时我们两个都停下了脚步,正好站在一棵巨大的橡树下。伊莎白将菩萨像放在左手的掌心中,郑重地托着,右手纤细的手指聚精会神地上下抚摸。她虽然眼睛失明,可是从来也不会忌讳用“看”这样的词,而对她,看是靠着灵巧而敏感的指尖。
“这里是菩萨的头,这里是双手,”她缓缓地抚摸过去,脸侧向一边,闭上了双眼。伊莎白面庞上浮现出一片朦胧的深情,仿佛是在倾听着细微的声响。
“它摸起来手感确实和手镯不一样。没有那么光滑,磨我手指的感觉,我不知道怎么说,好像它要和我说话。”
“能说话?”我不解地看着她。
伊莎白睁开双眼,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我胡说的。我是说平常用手读盲文的时候,手从纸上滑过去,凸起的点字就会和我说话。摸这菩萨的时候就好像在读一种我不懂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