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还记着您当年出洋前那几天?”
我心本不在此,也不知如何他会提起着陈年往事:“都快三十年了,也记不清了。怎么提起这个呢?”
“我听我爹说,那几天老爷心里也是不好受的。老爷他自不会说,只有我爹能看出来。其实,现在想想,老爷怕是那个光景便觉出了将来再见不着您了。”
德诚说到这儿,停了片刻,我拉他坐下,慢慢地道来。
“算算那时,我爹也跟了老爷三十多年了,虽不是全然拿得准,但也能看出几分。可是老爷心里虽是难过,脸上却一丝一毫都不露。您想想,那几日,老爷是怎么个光景?”
这将近三十年前的往事,此时想起来,却像是雾中的南山,时隐时现,支离片断。
“以往也没仔细想过,现在说起来,倒也真记不起父亲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便如往日一般。要说,倒仿佛比平日还要高兴些。”
德诚幽幽地点点头,言道:“这就是了。我那时候不常见着老爷,但是听我爹说过,确是这么一个情形。而且,您不记着吗,老爷给您办了一大桌践行酒,还请了左近乡邻、远处的亲朋,好热闹的。”
顺着德诚的话,这久远的场面如同银板上的影子,重现现了出来。
“记着父亲对来贺喜的亲朋说了很多话,说我给李家光耀门庭。”
“这就是了。您想想,老爷看着您出洋,心里其实是说不出的难过,可给您办践行酒却是不让您难过,所以不但要办,还要办得风光体面。这倒不光是面子上的事,却是让您心里不要有什么遗憾。”
“换到现在,其实也是一个道理。您看楚娇小姐和内森先生去美国,这自是好事,林小姐和抗儿少爷回北平与家人团聚也是喜事。您要是总是不快活,却不是让他们心里也留个解不开的结?”
说到这里,我自然也是明白了,便问着德诚这践行的酒宴如何来办才是正经,毕竟目下在重庆比不得自贡,却也难去铺张。
他笑笑,看似已成竹在胸:“先生,其实这几位也不是喜欢排场和热闹的,就在家里吃顿便饭也无不可。我倒是想着,您该送他们些东西,这样就算是隔着千里、万里,也能有个念想。”
“送些东西,”我喃喃地重复着,心里却是一时想不出什么物件能寄托如此的思念。
德诚接着一板一眼地言道:“其实这也不在物件的贵重,就是一份情。我看内森少爷最喜欢和您说些诗词上的事,您何不就写幅字给他们。林小姐那里也是一样的,她不是还说等抗儿少爷长大了,要和您学写字吗,您也就再写一幅。”
写几幅字倒是不难,只是找到些合适的文字,也需思量。不过既然知道了这法子,这最后几日倒也过得不那么难挨。
我自是在房里准备这些,德诚便在外厢安排家宴。只是苦了幺妹,仍是满面阴云不展,见我忙着,过来坐坐,不几时,又悻悻地蹒跚走开,嘴里只是唠叨着自己命苦。
船期是三月十五,我们便定在十四日的晚上在家里吃饭。我思前想后,还是请了白莎和琴生,毕竟也是亲人,若是不请,怕真如德诚所说,反而留下不解的结。
待我拨通电话,她却说今日琴生的肺病又有些不好,她就不来了,但请德诚去取了礼物,一副送给楚娇的水钻耳环,还给抗儿买了一辆干电池的火车头玩具。
席间我取出送与各人的字。给楚娇和内森的是辛稼轩的《破阵子》,内森这几年对辛词浸润日深,看了自是十分喜欢。楚娇拿来念过,却是撇起嘴来嗔道:“舅舅就是偏心,只管想着内森哥喜欢的写,又是什么看剑,又是什么连营,就是些男人的事。您怎么就不写点女孩子也喜欢的?”
我知她是在撒娇,却还是内森机智,笑着道:“要说着辛词里也是有女孩子喜欢的,可都是些相思的事情。你挂出来怕是不好意思。”
楚娇捶着内森的后背,只说他欺负人,把大家都逗笑了。
送给抗儿的也是辛词,是《登京口北固亭有怀》。若颖对诗词涉猎不多,我便逐句地说给她听。词里说的是少年英雄的豪迈事,她听了自也高兴。给若颖自己我也写了一幅字,却是没有在人前拿出来。那是李白的《菩萨蛮》,自是把心中的离情寄语纸上。
吃过饭,德诚安排好车,我便陪着若颖和抗儿出了来。此时夜色渐浓,又近旧历十五,清白的月亮在薄雾后略见轮廓。抗战胜利后的重庆街头,为着找回因八年灯火管制而失去的夜景,满是华灯。
来到街上,若颖轻声叹道:“最后一晚了,才发现重庆的夜色还这么漂亮。”
“老李,咱们带着抗儿走走吧,让他也再多看看重庆?”
若颖一边说着,一边把怀中的抗儿放下,弯下腰,怜爱地看着他道:
“抗儿,咱们和干爸逛逛街好不好。”
抗儿抬起头,看看妈妈,又看看我,用力地点点头,黑黑的大眼睛中泛着欣喜的光。他一手牵着若颖,一手牵着我,尽着自己的力气,迈开最大的步子。
我们顺着中兴路,缓步前行。若颖没说话,我便也沉默,只是觉着这几刻沉寂却胜过言语。看着街上时时过去如我们这般牵着孩子的夫妻,对视间两个人想开口却又只是无声地笑笑,最终还是若颖打破了这沉默。
“老李,今天真得谢谢你。”
我侧脸看过去,街灯和月光衬出她圆润的面庞。我低下头,轻声道:
“干嘛要谢呢。大家朋友一场,送送也是应该。”
若颖垂下目光,看着踏着步子的抗儿,沉默片刻后,她开口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总是为抗儿也要谢谢你。原本我心里也挺怕的,可能是这些年打仗闹的,一想着要分手就伤心。今天来之前,我还忐忑了好一阵子,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道别。亏着你有心,送了我们字,饭桌上也不用尽说些离别的话。”
我点点头,心里自是感激德诚的心思:“今古恨、几千般,只因离合是悲欢。我在美国上学时,有位老先生专门钻研中国的诗词,研究出个道理,说是西人的诗讲的是情爱,日本人的和歌讲的是生死,可咱们中国人的诗词却是讲离合。所以说,这也不只是你一个,普天下的中国人都是难过这离别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