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高挑健硕的少年手执船杆,往岸边的木柱上轻轻一推,这一叶扁舟便摇摇晃晃地往后退去,荡开了数层清波。不久之后,另一只唯承了两名女子的小船亦紧随其后,自岸边缓缓远去,渡入无人的湖面。
楚恒待游人声音渐远,方抬手在袖袋中摸索着什么,目光平静如常。船身轻轻摆动着,在湖水中游弋,船尾后带出的水浪轻柔温顺,尽揽天地之宽广。
月色如银,烛火生辉,船篷内的二人只垂首望着楚恒掌心的那几枚泛着光点的碎银。楚恒将那只样式简单的空置钱袋随意丢在桌上,右手微微前伸,向眼前少年展示掌心的物件。
那是一只苍白的手掌,从墨黑的夜中缓缓行来,冻结了烛火的暖光,活络了搅动水流之声。吕世怀这才注意到,眼前之人宽大袍袖下掩盖的手臂竟枯瘦得可怜,皮肤白皙如纸,甚至能看清每一道骨骼、经脉的走向。
碧波清风,湖上自少不了轻风吹拂。二人僵持间,一抹熟悉至极的清幽兰香攀上鼻翼,惊得吕世怀心头一怔,不由地深吸了一口。
这气息……似曾相识。
是月下女子香魂,含辞未吐,气若幽兰。香气在空气中弥漫,轻轻跳动在每一个角落,勾起了吕世怀心中最柔软的情感。他眼神茫然,下意识地接过了那二两银子,将其移至面前垂首轻嗅。
清爽微寒的空气灌入肺腑时,碎银上沾染的月色便随着一道儿入体,还有一丝令人无法忽视的熟悉香气。
少年郎难以置信地用指尖轻轻拨弄了掌心间几颗形状各异的银块儿,再度垂首轻闻。烟波里丝丝缠绕的万种风情,是蹉跎了光阴后依然不减的兰草清香,唤醒了深锁于心门中的思念。
他心中惊诧,万般复杂地抬头时,只见楚恒那一副似亘古刻在面庞的清浅笑容,目光深深,令人如坠深渊。
原来从一开始,从他吕世怀家道中落,遇见兰儿之后,便落入了楚恒的算计之中。接下来,是兰儿安顿了他家中亲人,送他入京,为他指明道路;一别数月后,又于西南相见,彼时他已收了司马音小姐的定情之物,再难于珈兰面前开脱。
最早时,也是兰儿劝他,说司马相国为人清廉,门下多寒门子弟,最擅慧眼识英。他本想借司马相国之力迈入朝堂,不想却被司马音小姐看上,平白惹了一株桃花,还是最拒不得的一朵。
吕世怀细细回想着同司马音相见的画面,想到后来那一方缠在树梢的锦帕、一支掉在草丛的金钗、一纸推心置腹的诗文……
他背后顿时寒意四起,望向楚恒时,眼中已不再掩饰心底的恐惧和顺服。
“坊间说,公子恒行三,是诸位公子中最为贤德仁孝之人。”吕世怀声线微颤,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如雷般惊恐无序的心跳,“不知,微臣当如何为公子效力。”
楚恒在吕世怀无知无觉时,早已彻底将他拉入了自己这边。不说他同司马音的旧事,且说兰儿对他声名的影响、还有那吕世怀远在千里外的家眷,无一不是他文臣最为要紧的把柄。
换言之,楚恒一早就划好了吕世怀将来要走的道路,只等他自己确认罢了。
“不需要你做什么艰难之事。你只需记住,今日司马音小姐从家中偷溜出门,独自一人于湖面上游船。可谁知不慎跌入水中,而熟知水性的你……恰巧将音小姐救了下来。你们二人有了肌肤之亲,相国大人又重声誉,不得不允了你们的亲事……”
“公子就这般助微臣入主相国府?”烛火摇曳,将吕世怀的半边脸庞映作暖调的橘黄,而另半边则是隐入阴影之中,“若是去了,公子又能予我什么?”
“你想见兰儿么。”
吕世怀愣住。
“你应该知道,以兰儿的性子,最不喜朝三暮四之徒。若无我相助,你怕是再无可能同她见上一面——西南时城外,便可见一斑。”
“可我若娶了音小姐,才是真正同她断了将来。”
“你若不娶音小姐,我断不会让你再留于玉京。”
言下之意分两层:一,再也无从入京,此生不过边陲之地的小小官吏,平淡一生;二,再也走不出玉京城,秘密发丧,永埋泥尘之下。无论哪种结局,对吕世怀而言都非良策。唯有如楚恒所言,被他推着往前走,才能全了最初入京时的心愿。
即。
功成业立,如花美眷。
只是这如花美眷,并非他所思所念之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