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的心又变得忐忑不安了。
古应春等人知道胡雪岩病刚好不久,怕再让他担心,便进一步解释道:“也许是谣传,也未必可信。你也不用太担心。”
显然这话对胡雪岩来讲毫不济事,他一路阴沉着脸,回到了阜康在上海的分号,即古应春和七姑奶奶的家。
麻利的七姑奶奶很快把阿巧安顿好了。大家又坐到了一起。谈论以前的曲折经历,因为杭州的事情,大家谈得颇不开心。七姑奶奶的话也不像先前那么多了。
其实,杭州失陷的消息,古应春早已从海运局得知,也早就告知了七姑奶奶。但还是不敢贸然告诉胡雪岩,怕他承受不了。
粮船运走的前一天,杭州的军心便已涣散了,主要原因,还在“绝粮”二字。当时的军队,开始大家小户的搜食物,本省人则低着帽檐儿,用福建或河南口音索粮。除去搜粮,一些别的违犯军纪的行为也时有发生。一时秩序大乱,王有龄管了几次,也无济于事。第三天晚上,一些守城的清军决定死冲求活,杀开一条血路,接应可能有的援兵。没想到夜里一到,士兵一个个用绳索坠城而下,各走各的路了。
太平军第二天早上发现,知道城内已经坚持不了了,便大肆攻城,城门很容易便被攻破了。王有龄见大势已去,仰天长泣后自缢而死。李秀成赶到时,尸首已经僵了,惋惜之余,命人将尸首装好,派人护送回祖籍。近几日之内要从上海转道,到时胡雪岩肯定会知道,古应春一时还不知怎么办才好。
第二天一觉醒来,人报洋场有人要见古应春,收拾好后,匆匆忙忙赶去一看,原来是刘不才刘三爷,他不是在杭州跟胡雪岩的家眷在一起吗?古应春马上想到胡家的情况,看到刘三爷一身褴褛,胡子已经很长了,显然是饱尝了颠沛流离之苦,便关切地问道:“刘三叔,你好吗?”
“还好,还好!”刘不才仿佛一下子惊醒过来,眨了眨眼睛说,“死里逃生,还能见到你们,自然很好。”
听到这话,古应春松了口气,紧接着问道:“胡家呢?他们都好吧?”
“没什么大事,总归都挺好,只是出逃苦了点。”
听说胡家都没事,古应春又是长出了一口气,可是,他心中还有疑问,他是想问为什么杭州城饿死那么多人而胡家一个没事。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刘不才懂他的意思,但他知道说起来话长,也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地问道,“听说胡老爷运粮到杭州,没送进去,又回到了上海,他人呢?”
“在后面休息,你先别去见他,他病刚好,我先问你,王抚台是不是真的上吊自杀了?”
“确有其事。”谈到这个问题,刘不才的脸色马上变得很严肃,“王大人的官声并不见怎么好,这下子英名一下传开了。”
听到这些,古应春深为失去这样一位朋友而痛惜,回到家中,和七姑奶奶商量后,觉得早晚胡雪岩也要知道,便把实情告诉了胡雪岩……
入夜,繁华的上海城并没有因为战乱的惊扰而变化,人们依旧过着习惯的夜生活。阜康在上海的分号,也算得上规模宏大的了。两个极大的灯笼映照在漆了红油的两扇合着的大门上,古朴、肃穆,两个石雕的狮子张牙舞爪,更增添了建筑物的庄严、宏伟。后面的两排厢房里,灯已经全灭了,只有一扇窗里仍发出明亮的灯光,在夜晚里分外醒目。
胡雪岩还没有睡,他仰躺在床上,仰望着帐子顶,两眼发直。阿巧一只光滑手臂横放在他的胸前,睡得很香。只是胡雪岩此时没有心思去品味这些,他的思绪很乱,头脑隐隐地发胀。
虽然早就想到王有龄会誓死卫城;但确确实实听到这个消息时,他还是像被谁击了一下头部,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想起了以前同王有龄的种种交往,二人的深情厚谊,互相帮助,没有有龄,也没有他胡雪岩的今天。世事真是变幻无常,自己作为他的朋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自己而去,而运粮的船到了城外却未能进城,最后的一点忙也没有帮成。他又想起了刚出杭州时,王有龄送给他的两封血书,一封向闽浙总督庆瑞求援,一封给江苏巡抚薛焕,要求筹饷筹粮,其中还附着一件奏稿,陈述叛徒的可耻行径,抒发自己的感情。想到这里,两行泪从他的眼角溢了出来。
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家眷,自己只顾忙自己的事,家的情况也不管,听刘不才讲述的惊险经历,他心里好后怕。
他不敢想象当时的那种情形。
杭州吃紧时,刘不才护送着胡雪岩的家眷到了留下。留下是个地名,在杭州西面,据说当初宋高宗建都杭州,相度地势,起造宫殿,此处亦曾中意,嘱咐留下备选,所以叫做留下。其地多山,峰回泉绕,颇多隐秘之处,是出逃的好去处,然而人多成市,就谈不上隐秘了。于是刘不才又护着一家人继续往又远又深的地方逃去。最终找到一处深山,真正是人迹罕至之处,还有一道山涧,有山涧就有水。一行人便在这儿临时搭了个草棚,又运上去七八担米,一缸咸菜,十来条火腿,终于没挨饿。一家人提心吊胆过了几日,终于没有被太平军发现,可毕竟不能这样长久支持下去。山中尸臭味乱飘,好在是冬天,没有发生瘟疫,但不能再待下去了。幸亏胡老太太乐善好施,附近的寺庙主持都认识她,得以在一家寺庙安顿下来。可粮食还是成问题,目前每天以粥度日。老太太的身体垮了很多……
明天,刘不才便回杭州去接家眷来,胡雪岩不知该如何向老太太赔罪。还有,身边这个女人,该怎么安排?
想到这儿,他不禁伸出手来轻抚了一下那张熟睡的可人的小脸,心里一阵惆怅。
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想着,一整夜,明亮的灯光都没有熄灭。
第二天,胡雪岩找到了七姑奶奶,刘不才已动身回杭州,古应春又去洋场里忙去了,作为胡雪岩的结拜姐姐,七姑奶奶一直把胡雪岩作为亲弟弟般看待,她办事爽快,说一不二,所以胡雪岩有事便找她商量。她为人倒是能想得开,特别是对胡雪岩,她更能理解,她觉得,阿巧既然已经来了,就一定会跟胡雪岩吃苦,就是做小的她都会接受的。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对胡雪岩说:“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她说办就办,没多久便来到了阿巧的住处,阿巧提着一篮子蔬菜和一包补药回来了。
七姑奶奶问道:“家里有那么多人,怎么你自己去买菜买药了?”
“想做一点好吃的,给雪岩补一补身子,又放心不下别人去买。”阿巧边笑着,边把东西交给仆人,坐到了七姑奶奶旁边。
“找我有事吗?”阿巧比七姑奶奶还急。
“没什么,没什么事了,过来跟你闲聊。”虽然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可七姑奶奶觉得事情还是谨慎一点儿好。一阵闲聊之后,七姑奶奶终于慢慢切近正题:“总这么过着,总不是长久之计呀!一个女人,终究应该有个归宿。”
阿巧不大好意思地低着头搓着双手:“我也知道,和雪岩现在这个不明不白的关系,外人看着也议论,我还不想一个人总闲着,总该找点事做。”
“那习也是,我也晓得一个女人家整日地在家里,像个花瓶似的摆着不是个办法。过段日子让雪岩给你找点事做。”七姑奶奶见阿巧有意绕开正题也只好顺着她的意思接了一句,可心里还在正题上,“不知你有没有晓得,雪岩的一家平安无事……”
“是吗?那太好了。”阿巧激动地打断了七姑奶奶的话。”可不久刘三爷就会接家眷到这里来了。”七姑奶奶终于切入正题,阿巧沉默了,七姑奶奶索性追问下去:“我是真的想知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只怕你不愿给人做小。”
“我只想和雪岩在一起,他爱我,我爱他就足够了,我不在乎做不做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