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胡雪岩把诸姨太搬上走马楼住下,自己便和穿花蝴蝶似的,东眠西食,几至没一刻儿空闲。
过了几日,因这楼上再没有岔路可以抄近走的,譬如要到梦香楼去,却定要走过软尘楼,要到麝月楼又定要走过梦香楼,自己虽是雨露均匀的,无奈这些女儿家总免不了一些醋意。因想了几日,又想出个好法子,仿那洋人的法子,用一座大德律风摆在正院楼下,却用十三支电线通向各房,那便只要自己认定德律风的门子,该给哪房知道,便对那一个风门进一句;该唤她来,她自然便来;或唤她在哪一座楼上等他,便知道了到那座楼上去。
定了主意,便立刻专人去请外国人打样,着洋匠做去。果然是有钱的好处,不上一个月,竞已置备妥当,便向各楼通了电线。试验之下,实是灵便,不但可以传话过去,并且可以传回话转来。谁的声音,竟是谁的声音,也不曾变了一点儿。雪岩自是得意。
这日正是十二月下旬天气,雪岩把正楼打扫干净,居中摆下座极大的圆桌。这桌子中心却特为挖空了,用一架古铜的宫薰补在中间,四围设下十四个座儿,每一个座儿旁边都有一架宫薰、一盆子大梅桩。又四角排列下四架立台,这立台又是比众不同,下座是古铜铸成一只三脚蟾,从背上插起一支铜杆,是做成夔龙样子,把尾子弯将转来,挂下一张明角灯球,下面坠着七八两重猩猩红金丝大穗,便觉古雅异常。又用四座大着衣镜屏做了围屏,正中敞梁上挂下一座十五副的水法塔灯。到上灯时节,楼窗四面一齐点上五色瓷壳的檐灯,楼里面各灯点上,映入镜屏里面,真觉月宫里也没这样的好看景致。
雪岩上来,便叫丫头们把德律风的十三扇风门打开,先打了报钟过去。不一刻,那十三处的钟都陆续先后回报转来,因便打话过去,请各姨到来共宴。一刻百狮楼的回电转来,说有事,恕停一会子来席。随后各姨回电,都说来了。稍过片刻,早见软尘楼的戴姨太太和梦香楼的螺蛳太太,都用两个小丫头扶着,款步而来。
雪岩一见,先笑道:“有了这德律风,可便当得多了,也省了丫头们跑得落乱。”
戴姨太太尚未开口,螺蛳笑道:“刚才那报钟猛地响将起来,倒把我吓了一跳呢!”
正说着,麝月楼宋娘子和花影楼朱姨太太、攀桂楼倪姨太太、玉笙楼兰姨太太、醉春楼顾姨太太、扑翠楼周姨太太,陆续俱到。落后秋声楼福建姨太太、琴梦楼小扬州姨太太、宝香楼大扬州姨太太等也都到齐。一式都穿的大毛四出风的粉红平金花的袄裤,都不着裙子。
原来胡雪岩有一个脾气。他生平最厌恶的是裙子,他说一个女人穿了裙子,便像了半截美人了,所以除他老太太之外,自太太起,以至丫头婆子,都是不穿裙子的。到现在杭州女人多不着裙子,还是他开的风气呢。再加这几位姨太太的莲钩,都是缠得究工绝技的,缠得小而又小,但用裤脚笼着,露出一点水红菱似的鞋尖儿,果是令人魂销。以先的服式,原是各房从早晨去老太太院子里请安的时候,预先着丫头们去各房约齐,螺蛳爱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戴什么花样钗环,大家便都跟着她穿戴;如今有了德律风,但见螺蛳穿戴起了什么,便有丫头打话向各房通知,所以今日十几位姨娘都穿了一样颜色的袄裤,头上都戴支累金丝的衔珠凤钗。每人带四个丫头,一个捧着锦绣的坐褥,一个捧着白银的脚炉,一个掌着羊角风灯,都有红字写着楼名,一个提着镂金烟袋,一串儿走来。灯光下只见珠翠腾辉,锦绣耀目,一个个都生得粉雕玉琢,黛绿脂红,也分不出谁好谁歹。
雪岩见诸姨俱已到齐,因太太未到,俱不敢入席,不得已再用德律风打话过去,回电转来,却竞因有小恙,已自睡了。雪岩知道她的意思,恐怕有她在座,使诸姨不便畅乐的缘故,也就由她去了。那诸位姨太太见说太太有恙,便要前去问安,经雪岩阻止了,便各派一个丫头前去问安。这里便自安排序次,团团坐下。一时珍馐错杂,水陆俱陈,真个是花香人语,满室皆春。
雪岩饮到半醺,也就情不自禁,或与这个凭肩,或与那个调笑,螺蛳略稳重了些,雪岩便怫然不悦道:“今儿太太不来,大家该潇洒些,怎么你倒装起太太的形景来了?”
这一句话讲出,大家便众眼成城地看她脸色。
螺蛳本不是自己要装体面,被雪岩这么一讲,不禁满脸通红起来,待分白一句,却又恐反恼了雪岩,待不说又觉委曲,生怕合席因了自己不欢,便忍着气推醉起来,一语不发地竟自回梦香楼去了。雪岩待喊人去追回来问她,经戴、朱、倪三姨劝住,雪岩方才罢了。丫头们忙送上酒来,诸姨都引逗着雪岩猜拳,才把螺蛳的气忘了,依旧欢饮。
直至自鸣钟打了十下,雪岩方始尽欢而起,诸姨也便一齐站起,一个个都望他同房去。不道雪岩已自沉醉,却随手靠在偶儿肩上,教她扶着。各姨知道是仍回梦香楼住去的,便和应试的举子见榜上没名的一般,一个个把头垂下,没了兴采。
偶儿扶着雪岩,便早有梦香楼的丫头,打起红绸软宕提灯,在前引导。各姨便落后随行,各自归楼睡去。
却说雪岩扶醉走到梦香楼来,才进门,便闻见一股浓香,沁入鼻管,把酒醒了一半。入门,见满楼灯火齐明,暖腾腾地打着薰炉,房门口早自两个贴身的丫头,可儿、伶儿,把软帘卷得高高的伺候着。偶儿扶到房门口,便换了伶儿扶人房内。雪岩打眼向地下一望,见螺蛳不在,上面大床上却垂下了红帐,旁边矮凳上摆着一对大红平金缎的小鞋儿,并那猞猁狲的膝裤等件,衣架上搭着刚才那件平金粉红缎的袄儿,心里便知道是早经睡了。因便叫丫头们替自己宽了大衣,可儿忙送上一盏参汤,雪岩饮了,便自进床去睡。伶儿便自熄了各处挂灯,回房睡下。
不多刻天已明了,再矇眬一会儿,已是满窗日影,听备巷里的各房丫头来来去去的脚步声,真个和走马一般,伶儿便自起来。早有三等丫头听见,替她送脸汤水进来。
伶儿披了衣服,站在地上,觉得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寒冷异常,因向玻璃窗外一望,原来那满窗刷亮的,却不是日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下的大雪。望下去,只见高高下下的飞檐画甍,都变做粉装玉琢的了。看了一会儿,心里觉得开爽了许多,因便向靠窗梳妆吧上坐下。小丫头进来,替她打散绾发,梳洗起来。却好门帘动处,偶儿进来,伶儿看她已是梳洗过了,粉团儿似的一张脸,却被风吹冻得红彤彤,脑后拖着一条红线扎根的大辫,添着一挂大红散线的辫须,头上戴一顶白绣团鹤翻檐小帽,额上缀一颗钻花,脑后缀着一块羊脂玉压须,压着一穗大红散线帽须,身上穿着一件大红花绣小袖袄儿,罩一件元色四出风大毛背心,下面大红花绣裤儿,笼着一双宝蓝平金的纤鞋,却真小的可爱。手里捧着一个银丝竹节手炉儿,含着笑叫冷进来。
伶儿打量了一眼道:“大早起来,哪里吹了风来?”
偶儿摇摇首道:“没下楼去呢。”
伶儿因问太太起来了没有?偶儿又摇首道:“睡着呢,没有声息。”
一面说,一面便站立伶儿背后,看小丫头绛桃替她梳头。那绛桃却因头发是冷的,手里握着,早把指尖儿都冻僵,待挽那头时,便再挽不好,见偶儿站在旁边,更自乱了手脚。
偶儿看不过,把手炉儿向桌上一放道:“走开,不中用的蠢材!”
绛桃只得把头发递给她手里,站开一步。偶儿把头发重新打散,用梳子通了两下,便用油塌子润做一绺,随手拈根扎根地扎起根来。带眼见伶儿正把自己放下的那个手炉子捧来摆在膝上,却把一双纤手在炉盖上翻来覆去地烘。
偶儿一面扎着,一面道:“姐姐,我要请教你一句话儿,咱们太太敢有个姑娘在外面?”
伶儿道:“谁说的?”